“你刚刚说什么?”褚又时语气虽然温和,却不是没听清的样子,“南灵大仙不欢迎仿生人吗?我以为他只是单纯希望信徒学会前文明式的自由恋爱,没打算让科技也一并倒退。”
他很虚心求教似的,说的话却很尖锐,至少在略微失态的络腮胡听来过于刺耳了。
络腮胡已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眼前这个新来的年轻人明明没表达投身南灵教的意愿,他却不自觉越过了界限,从友好交流上升到了指指点点。
仿生人从购买到供养都是巨大的开销,越是高昂的代价越难以放手。他们才接触不久,哪怕认知上有了小小的共鸣,短时间内也不太可能落到行动上。
“是我表达不善,”络腮胡轻轻颔首,再抬眼看向接受一切声音的仿生人,“我们确实不反对技术发展,只是仿生人和克隆人的性质差不多,都绕不过伦理问题。从第一个实验品出炉开始,质疑声就从未断过……”
果然不能以貌取人。络腮胡形象很潦草,聊起天来倒是很哲人气质,三句话不离信仰,张口就是一锅不能细品的大补汤,听得人昏昏欲睡,天大的烦恼都不敢往他面前倒了。
病人们一副努力想听却又听不懂的痛苦样,很快都被空洞乏味的演讲嘚啵烦了,褚又时才挺没几分钟的脊背也变得松懈,换了个手撑着,借歪七扭八的姿势悄摸看了眼明序,络腮胡后半段说了什么一概左耳进右耳出,全跑空了。
明序在外人面前装正经仿生人的时候非常敬业,微笑的弧度精心设计过,被外界的喋喋不休伤害到也隐忍不发,只在合适的时候十分抱歉地耷拉下眼皮。
人皮面具模糊错乱了外人眼中的明序,却也抹去了最后一丝虚假的表演痕迹,让他更加生动类人,这一连串小白花似的忍耐表情落在络腮胡眼里,他越说越感觉罪孽深重,悻悻地停下。
“……还是不说这些了,”络腮胡重重呼出一口气,“毕竟信仰自由,而且运用得当的话,仿生人确实能解决很多人类做不到的事。”
高度拟人的仿生人完全可以承担辐射区之类的高危险性、却又无法被机器人全面取代的工作,只可惜造价和维护费用高昂,白塔并没有做到“运用得当”,反而不断将脆弱的同胞推向地狱。
褚又时假装没听出他话中隐藏的拉踩,转折痕迹很重地说:“是啊,这不就替我跑腿回来了嘛……聊了这么久,是不是快到午间休息时间了?”
一提到休息,病人们仿佛如释重负,几乎是出于本能,同时按了按手腕唤醒地堡助手,然后又在同一时间面面相觑,露出疑惑的神色。
见状,黄狗的主人赶忙说:“‘桃源’里禁止使用助手系统,不过管家系统因为参与了医疗区系统的基础架设,所以保留了部分功能。到病人该回去的时间,‘桃源’会提醒的。”
阿文被自家活泼好动的狗子缠着舔了又舔,实在没办法了才主动说:“我家罗仕好像待不下去了,大家想去我那坐坐吗?”
他提议完,同为信徒的护理工都没有意见,而病人们甚至有些坐立不安的期待,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你是说去宿舍?那还在‘桃源’里吗?我进来之后就没看到过房子。”
“到那里你就知道了,”阿文保持神秘,“我敢肯定,你们一定会更信任南灵大仙的。”
未知的事物总是能轻易撩拨起情绪,在恐怖片里是极致的恐惧,在此刻是欢快的心跳,等不及地一跃而起。
褚又时听到邀请也忍不住有些好奇——他的蘑菇屋只有桌子没有椅子,难不成家具摆设还有因地制宜的说法,而蘑菇和椅子刚好犯冲吗?
他很想去参观一下,顺便也能跟这些信徒拉近点关系,好打听消息。但第六感作祟,他总觉得明序不顾外人在场直接来找他是有话要说,于是借着大部分人的注意力都被阿文吸引的瞬间,偏头瞄了眼旁边一声不吭的仿生人。
明序好像提早等着他,两道视线交汇的瞬间,他微不可察地轻轻点头。
同意了?
褚又时纳闷地垂下眼,但坚信自己的直觉没错,于是顺理成章地想:“可别刚好是这几个人有问题。”
络腮胡慢半拍起身,虽然也在合群地笑,实际全部心思都黏在新来的护理工身上。
刚刚脱离泥潭、迈入天堂的人不该如此平静,络腮胡也从来没有遇到过几乎零反馈的传教经历,这简直是对理想的蔑视。
他眯了眯眼睛,也许是盯的太久,褚又时若有所感地瞥了过来,轻而易举地锁定了目标,络腮胡立刻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走,但余光还没来得及撤走,就看到褚又时冲着他意味不明地扬起唇角。
络腮胡愣了愣,被蛊惑般梗在原位,看到褚又时抬手点了点锁骨下方,无声说了句什么。
为了确保络腮胡能看清,褚又时刻意将语速放的很慢,嘴型也很夸张,络腮胡不自觉被他引得认真起来,忘了自己偷偷观察被抓,辨认他一字一顿的口型:
“给、我、一、个。”
络腮胡怔了一秒,一时间没看懂那是什么意思。与他隔空交流的年轻人于是笑眯眯地指了指他,络腮胡灵光一闪,忽然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
祈祷银牌!
褚又时回过头,无视了身后悚然呆住的络腮胡,但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将明序从散漫的队伍中隔离出去,自己也越贴越近,头一歪就能咬耳朵:“有什么发现吗?”
“我是聋子,不用对着耳朵说,谢谢,”明序用胳膊肘怼开他,警惕的目光一审周围,确定无人在意后才快速交流起发现,“我原路返回找到了入口,但进出‘桃源’需要通行权限,除了医疗机器人持有全区自由通行证以外,所有人类都需要经过医疗区系统确认才能获得单次权限。”
简而言之,想出门得打申请,褚又时皱了皱眉,有些不好的联想。而明序再次扫视过有说有笑的众人,声音发沉:“他们有没有告诉你,你会得到这个空缺岗位,是因为有一个人被调走了。”
“有,我记得那个人叫……”褚又时努力回忆,“叫安什么来着?”
“那不重要,”明序很干脆地说,“我偷听了另一伙护理工的聊天,像‘桃源’这样的精神护理区有隐形晋升机制,具体条件不明,但升级后的岗位是‘蚁穴’专用护理工。”
褚又时沉默了一会:“所以你想让我弄清楚晋升条件是什么,然后去‘蚁穴’吗?”
“我是想告诉你,去了‘蚁穴’的人再也没和外界联系过,也从来没人主动离职,”明序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他,音量调得很低很低:“医疗区的工作岗位数量是固定的,那‘蚁穴’怎么会突然空出一个位置,让人去晋升呢?”
褚又时深吸一口气,脑海中迅速闪过络腮胡无意中提及的内容,一个很可怕的猜想浮出水面。他不答反问,忽然扯了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话题:“你收集过不少人的助手系统数据,能告诉我大家都是从哪里生出来的吗?”
褚又时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问出这种问题。人界数不清的世界线虽然各有特色,但那是基于各自发展方向不同,才会产生特色鲜明的不同风貌。有的世界线保留原始的繁衍手段,有的世界线技术发达,大搞基因编辑、体外受孕,但基本原理都是一样的,也无法改变父母与孩子间的关系。
可548世界线似乎不是这样的。
明序短暂地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眼里滚过看不懂的数据,但褚又时被人皮面具蒙在鼓外,只能忐忑地数脚下踩了多少枯树叶。
数到五十多片,明序突然有反应了:“医疗区。”
褚又时等了一会,没听到下文,试探性问:“……没了?”
“没了,”明序说,“地堡助手的绑定时间不一,应该是更换过的缘故,最早的一个是从15岁开始记录的,我只能通过关联数据倒推答案。”
明序顿了顿:“你的问题很有趣,似乎没有人觉得自己应该通过血缘寻找父母亲人,哪怕地堡提供的基础教育中有关于性的部分,哪怕有些人会为了分担房租而结成关系更进一步的同伴。”
褚又时心脏狠狠坠了一下,有些没头没脑地问:“可、可你之前说过,如果有女儿的话应该在地堡生活了一百年。”
明序看上去有点无语,自动自觉地翻译分析了他的话,认为他想问的应该是:这种“孤家寡人”模式并非历史传统,而应该是百年内才出现的。
“你猜的没错,至少在联合历前,还是能找到家庭的痕迹的,”明序说,“追溯到联合历元年,还有指定婚配的记录,到了20年左右,就几乎没有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