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
审讯室的光线均匀得没有一丝阴影,像凝固的牛奶,包裹着一切。空气里只有消毒水的味道,干净得令人窒息。
我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对面是那个穿着同样纯白制服的男人。他没有戴面罩,露出线条冷硬的脸,眼神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解剖着我的不安。
“莉亚·科林斯。”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块掉在金属盘上,清脆又冰冷。“根系区三级维护技师。记录显示,你工作勤恳。”他指尖划过电子板光滑的表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直到今天,第七排培养槽底部,非授权原生生物质发现事件。”
他抬起眼,那目光像针,刺得我下意识想缩起来。“描述过程。精确。”
我尽量平稳地复述:检查,发现营养液异常,在第七排底部缝隙看到……它。我小心地避开了“触碰”和那份奇妙的连接感,只说“发现”和“观察”。
“‘观察’?”他精准地捕捉到了我的停顿,嘴角似乎向下压了零点几毫米,形成一个更冷的弧度。“监控显示你原地停留三分十七秒,生命体征出现明显波动。仅仅是‘观察’能引起这种程度的反应?”
他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像潮水般涌来,“你触碰它了,对吗,莉亚?用你的手,没有防护。”
我的指尖在椅子冰冷的边缘猛地蜷缩,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片苔藓微凉的柔软。谎言在他面前如此脆弱。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灰绿色工装上沾着的一点机油污渍,轻轻点了点头,喉咙发紧。
“愚蠢。”那冰冷的字眼砸过来,不带一丝情绪,却比任何怒吼都更让人心寒。
“非授权原生生物质,来源不明,潜在风险等级未知。直接皮肤接触?你的基础安全条例都忘在模拟训练场了吗?”他的手指在电子板上重重敲击了几下,发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我想辩解,想说它那么小,那么脆弱,感觉不到任何恶意。但看着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在绝对的规则和冰冷的风险评估面前,任何关于“感觉”的解释都显得苍白又可笑。
“基于你的违规接触,以及过往记录中显示的对合成生命体的‘异常感知倾向’,”他冷冷地宣布,“生态□□部裁定,对你进行一级生物接触风险监控,并追加违规处罚:静默反思二十四小时。”
静默反思?我茫然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惩罚?
他没解释,只是朝门口的白制服示意了一下。那个一直像雕塑般站立的白制服走上前,手里拿着一个东西——一个银灰色的线条流畅的金属项圈,内侧能看到细密的微型触点。
“神经抑制项圈,基础型。”审讯官的声音毫无波澜,“它会持续监测你的生理指标,特别是神经活跃度。在检测到异常波动,或你未经授权靠近敏感生物区域时,它会释放微电流进行调节,确保你的‘稳定’。”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瞬间煞白的脸,“至于‘静默反思’……戴上它,你就明白了。”
冰凉的金属项圈贴上我的脖颈,内侧的触点带来一阵细密的令人极度不适的麻痒。咔哒一声轻响,它被扣紧了。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紧接着,一股尖锐的并非剧痛却极其恼人的刺痛感,毫无预兆地从项圈内侧爆发!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猛地扎进我的皮肤和神经!
“呃!”我痛哼出声,身体控制不住地弹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这刺痛并不持续,只是一瞬间的强烈刺激,却足以让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这是第一次提醒,”审讯官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让你记住‘规则’的分量。静默反思期间,项圈会间歇性释放这种调节脉冲,频率依据你的……‘稳定’程度而定。”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反思你的行为。记住,任何‘异常’,无论是你的,还是你周围环境的,项圈会提醒我们。”
我被“护送”着离开那间纯白的囚笼。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脖颈上那个冰冷的金属环仿佛有千斤重。
每一次轻微的肌肉紧张,每一次稍快的呼吸,都让我提心吊胆,生怕那恼人的冰针刺痛再次降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心脏,比刚才在审讯室里更甚。
这不是面对强权的恐惧,而是对随时可能从自己脖颈上爆发的无法预测的痛苦的恐惧。
升降梯向下,回到熟悉的“根系区”。那些散发着蓝紫色幽光的人造苔藓,此刻在我眼中也显得狰狞起来。
它们的“空”,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我刚才被惩罚的狼狈。通道里遇到的几个工友,看到我脖颈上突兀的银灰色项圈和苍白的脸色,都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加快了脚步。那无声的疏离感,比项圈的刺痛更让人心冷。
回到我那位于方舟下层、鸽子笼般的小小住所时,模拟天幕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留下远处高层区域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在小小的窗户上投下变幻的冰冷的光影。我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终于,只有我一个人了。
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但脖颈上的项圈立刻传来一阵熟悉的麻痒,紧接着——滋啦!
“啊!”又是一下尖锐的刺痛!比刚才在审讯室里更甚!我痛得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住地面。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疼痛本身有多剧烈,而是因为它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如此屈辱。
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只因为我放松了警惕?只因为我感到了片刻的安全?
它真的在“监控”我的一切。我的身体,我的情绪,甚至我试图躲藏起来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个冰冷的金属项圈面前,我没有任何**,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间。二十四小时?这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抱着膝盖,把头深深埋进去。身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我后悔了。后悔不该去碰那片苔藓,后悔暴露了自己的“异常”。
这片方舟,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此刻感觉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捕兽夹,而我,就是那只不小心触发了机关、被冰冷的金属齿夹住了脖子的可怜小兽。
时间在恐惧和间歇性的刺痛中缓慢流逝。每一次那恼人的“滋啦”声响起,都让我身体一僵,心脏紧缩。我不敢动,不敢想太多,努力让自己变成一块没有感觉的石头,只求那惩罚的冰针不要降临。疲惫和恐惧像沉重的被子,将我层层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模拟天幕透进来的光似乎稍微亮了一些。大概是“清晨”了。项圈安静了很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它终于放过我了。紧绷的神经在极度的疲惫下终于有了一丝松懈。
就在这时,极其轻微的、几乎被忽略的“滋啦”声又响了一下。很弱,像静电的轻触。但足以让我瞬间惊醒,身体条件反射地绷紧,等待着更剧烈的痛苦。
然而,预想中的刺痛并没有到来。
那一下轻微的“滋啦”后,项圈陷入了彻底的沉寂。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它最后一点残余的能量释放。
惩罚……结束了?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脖颈僵硬得不敢转动。窗外,模拟晨光正努力穿透方舟内部浑浊的空气。房间里依旧冰冷,但那份悬在头顶的、随时会落下的恐惧利刃,似乎暂时移开了。
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酸痛。走到狭小的盥洗室,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脸颊,试图洗去一夜的疲惫和泪痕。
水珠溅到脖颈的项圈上,带来一丝凉意。我抬起头,看向镜子里那个憔悴的眼下带着青黑,脖子上戴着丑陋银环的女孩。恐惧依然盘踞在眼底深处,像驱不散的阴霾。
就在我的目光扫过盥洗室角落那个简陋的金属置物架底层时,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样感,像羽毛般轻轻拂过我的感知边缘。
不是项圈的警告,也不是对合成植物的“空”感。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带着一点点湿润气息的……存在感?非常非常微弱,像黑暗中一粒几乎看不见的尘埃发出的光。
我疑惑地弯下腰,凑近那个角落。那里很暗,平时只堆着一些不常用的清洁工具,落满了灰。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晨光,我仔细看去。
在置物架最底层金属支架的阴影里,紧贴着冰冷的地板,似乎……多了一点点极其微小的、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暗绿色?
像一粒不小心掉落的苔藓孢子,又像是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刚刚萌发的、极其稚嫩的……根须?它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安静地蜷缩在灰尘里,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
是昨晚带回来的灰尘里夹带的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下意识地想伸手去碰,指尖却在离它几厘米的地方猛地停住。脖颈上冰冷的金属项圈,像一个无声的警告。
我缩回手,直起身。
大概是太累了,眼花了。或者只是昨晚那片被夺走的苔藓,在我心里留下的执念太深,产生的幻觉。
我摇摇头,疲惫地走回房间中央,不再看那个角落。恐惧的余悸还未散去,项圈的冰冷触感时刻提醒着我。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暂时忘记这一切。
然而,在那片无人注意的、阴暗冰冷的角落里,那粒微不可查的、暗绿色的“尘埃”,或者那根稚嫩的“根须”,在溅落的水珠带来的极其微弱的湿气中,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舒展了一丁点。
像沉睡者在晨曦中,一次无声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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