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在黑暗中漂浮良久,才重重落下。戚江雪几乎以为自己刚刚听到的是幻觉,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宋思蔻。其实她是没有想好说什么,但她的沉默或许让宋思蔻误会了。
宋思蔻有些急切地道:“你听我解释,这是误杀。”
戚江雪反应过来了,但这个回答其实也不比之前的答案轻松多少。“你真的确定是你杀了宗利?”
“今早宗利的尸体被搬出来后,我试着召唤,蛊虫从宗利的耳朵里出来了,大家都没有发现。”宋思蔻从袖中取出一个圆肚瓶,轻轻摇了摇,“钻心蛊,死蛊之一。初时人不会有异样,蛊虫入体愈深,精神便愈涣散。等蛊虫进入心脏,便是死亡之时。”
“钻心蛊发作需要多久?”戚江雪问。
“因人而异,但不会超过一个时辰,从蛊种入体内时就没救了。即便死了,蛊虫也会一直蚕食心脏,直到整个心被掏空,蛊虫才会随之消失。除非剖开尸体,否则这种死因很难被真正发现,就像宗利一样,看上去只是普通中毒。”宋思蔻幽幽解释。
果然是用蛊高手。戚江雪紧接着想到了其他问题,“他身上有致命伤,其他人动手时并没有发现他死了?他还有没有可能中了其他毒呢?”
宋思蔻摇头,语气十分低落,“中蛊的人虽然死了,但看上去就像睡着了一样。直到几个时辰后才会变成毒发的样子,体内既有此蛊,就不会再中毒了。其他想杀他的人能轻易得手,或许只是因为我无意抢了先,让他再无法出声或抵抗。就算他发作的慢些,有人在亥时末至子时初又去杀他,他也是死于我手。”
这么看来,确实是宋思蔻杀了宗利,但又不能简单地说她是凶手。
“思蔻,你真正想杀的人是谁?”戚江雪盯着宋思蔻的眼睛问道,她相信对方会对她说出实情。
宋思蔻苦笑了一下,“薛仪贵。不,薛仪贵只是他的伪装,他真正的名字是术丹。”
戚江雪大吃一惊:“术丹?景国三皇子术丹?”
“是他。”宋思蔻解释道,“他武功极高,也很警惕,我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当时正好伙计要给他上菜,我便拦住人假装询问,随后趁机将蛊引种入菜中。我只知他点了那道旋炙猪皮,可未必只有他点那道菜。现下回想我真是既心急又草率。”
宋思蔻说到此处,神色中掺杂着懊恼与愤恨,“若不能接近他,我就下不了蛊。若与他接近,我根本没有动手的机会。此前没想那么多,我只是,太想杀他了。”
黑夜很好地掩盖了一些东西,却也让另外一些被无意放大。比如无处安放的情绪,也比如纷至沓来的记忆。
母亲蔻笙难产而亡,父亲给她取的名字不是思,不是念,而是离。宋离笙,这个名字从一开始就带着离别的含义。或许父亲不愿总是见她,她自幼便长在外婆膝下。
苗疆千年的山地不断飘散着笙歌的回响。她自由奔跑,野蛮生长,闲来与鸟兽作伴,兴起与蛇虫共舞。作为抚仙宫的少宫主,她完美继承了外婆“千蛛圣手”的天赋。江湖上比她们势头大、武功高者数不胜数,但敢得罪她们的,少之又少。
行走在外,她别名“思蔻”。纵然她不曾见过母亲,母亲也因她而死,可她对母亲有着天然的孺慕之情。母亲带给她生命,也带给她希望,这血脉牵绊不会因离别而斩断。她思念母亲。
后来,她被接回了帝京阳城。该议亲了,父亲似乎才总算想起了女儿的“价值”。这些年父亲的官位越来越高,新娶的继室是皇后之妹。而这位继母对她的婚事格外上心,想要将她许配给自己的外甥,也就是当朝太子高诤。
她对此颇不以为然。堂堂太子怎会看上她这个“乡野丫头”,而她纵情任性惯了,也不愿接受规矩束缚。然而,长公主劝她,“高诤人才出众,不肖其父。若要考虑婚姻大事,我这侄儿堪为良配。”她决定一试,若能为长公主带来助力也是好的。
“殿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她问。
“温善贤良。”他答。
“貌美的呢?有才的呢?显赫的呢?”她继续问。
“那些都是外象,无关本性。”他继续答。
“哎,可惜。我对殿下一见钟情,怎奈流水无意,终是缘浅。”她叹气。
“这话却从何说起?”他问得急切。
“我不温善。谁让我不高兴,我就放虫子咬他,被咬的人都骂我心肠歹毒。我也不贤良。喜欢的便要去抢,抢不过我的都说我飞扬跋扈。我这样的女子,就是殿下喜欢的反面。”她说得轻淡。
“这明明是率直坦荡的真性情,总比规训后的千人一面有趣得多。”他回得诚挚。
“听闻中宫最重规矩,殿下的言行举止堪为表率,最是令娘娘骄傲。怎么如今带头否定起自己了?”她调侃。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不是在否定自己,而是在肯定他人。”他解释。
“我长大的地方,男女自由相恋。他们游方对唱,有天地、河流、原野和草木做见证,确定了情意便不会更改。大家都是自择婚配,而非因父母之命。”她巧笑倩兮,似是玩笑,又颇认真。
“这,成何体统。”那俊秀却严肃的小郎君终是红了耳朵,开始结巴。
“是啊,可我就是在一个没有体统的地方长大。殿下嘴上说着欢喜,心里却在抗拒。罢了,罢了。”
她不再等他的回答,因为这也是她给自己的理由。他曾在高墙外为她弹奏了一夜,她只听得一曲《凤求凰》。没有言语,也不敢言语。
她离开帝京,长公主为她顶住了重重压力。之前她对江雪说自己因拒婚得罪了高门,也不算是假话。长公主或许明白她的慌张,看出了她的恐惧,就像一个疼爱自家晚辈的长者,纵容了自己的任性。
遇见术丹是个意外,不知他身份时尚有好感,知道后只有警惕与厌烦。可她还是要为了长公主接近他,探查他来大绥有何目的,使何手段。这人狼子野心,与她印象中的景国一样。不知为何那段时日她总是想起那首《凤求凰》,没想到自己正在好笑地扮演着假凤虚凰。
她没想到高诤会来找她。他请命督查治水,修筑堤坝,一路南下。是相思难耐,也是实在想看看她所爱的那方天地。没想到见到了术丹,他生出误会,失魂落魄地离开,而她在他离开后失魂落魄。要去告诉他吗,告诉他又能怎样?
帝京的城墙实在太高。再回去时,是长公主失势,满朝皆议,却无一人知其踪影。她动用江湖势力,打听许久才知长公主被关进了清晏山庄。那是一个进去了就出不来的地方,说穿了还是皇权的延伸之地。
她决定潜入山庄,没想到帮她的人会是父亲。这么多年,她不清楚父亲对母亲和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如今也不想再问。父亲深谙官场之道,从不轻易站队,她不知父亲有什么谋划,可他到底是帮了她。
她是那样无力。没有救下长公主,甚至直到最后才找到她的遗命。好不容易出来,才发现天地变换,山河失色,大绥已沉沦在景国的铁蹄之下。那些软骨头们都苟活了下来,而铁骨铮铮的太子却死于城下。
父亲找到她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她讲了最后那些时日的高诤。形势严峻,满朝皆劝降,只有他力挺严氏,坚决主战。先皇想要提前传位于他,被他拒绝。兵临城下时,回援不及,他带领三千侍卫亲军出城迎战术丹和他的三万大军。
看到术丹时,高诤才明白,却又心痛难耐。他说,“原来你是在骗她,她知道了会多伤心。”术丹哈哈大笑:“你倒是个多情种。”高诤不是术丹的对手,他也没有给术丹生擒自己的机会。在他死后,没有人可以阻挡景国破城。
她幻想过重逢后他会对自己说什么,可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再留下只言片语。失去后才开始后悔,后悔方知相思,相思却空余遗憾。他有满腔深情,她却无缘与他来配。这是她自己种下的坏因,也只能默默吞下这苦果。
她骄纵且有恃无恐,以为自己不喜那份古板。可后来也发现,不是每个君子都端方,不是自称英雄就有气概。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也许他们骨子里爱的东西都一样。是她有眼不识真英雄,可英雄已经追随风流本色而去,只余斯人独憔悴。
原来,苍老只在一瞬。从此之后,她眼中的天地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1]或许在他死后,她的爱才开始,逐渐放肆。穿着最爱的红衣,就好像做了他的新嫁娘。而为他报仇后,她会换上白衣,做他的未亡人。虽然无人知道,也无人在意。
戚江雪转过脸,好似在听外面的动静,实际上只是在等宋思蔻眼中汹涌的浪潮褪去。良久后,宋思蔻才再次开口。
“我谎称从父亲那里知道了朝廷的新动作,他约我在琼楼相见。虽然我表现得对他情深不移,可如今的形势他也未必真信我,只是不想错过任何消息。若想杀了他为太子报仇,这是我仅剩的机会了。”
“未必。”戚江雪想了想问,“术丹知道你会用蛊吗?”
“不知。我们都有目的,也都有所隐瞒。他知道我是父亲唯一的女儿,想要借着接近我打探兵部密信。在他眼中,我只是个与父不合又叛逆出格的官家小姐,会被情意拿捏。”宋思蔻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们这样的顶尖高手一旦知道我用蛊,我也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宗利的死让事情变复杂了,但也不是没有机会。既然术丹在这里,那得改变一下计划。”戚江雪静静道:“明日一定还会再行审问,你除了不能暴露自己,还需把嫌疑引向他。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1]“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惟有少年心。”出自章良能的《小重山·柳暗花明春事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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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命途造化总相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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