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中清茶微微冒着热气，清崖端坐在侧，商扶砚看着她笑意盈盈的脸，周身寒意不知不觉中散发，周遭凤凰木叶片边缘，凝出了细碎的微霜。
“看来，本王来得不巧。”他淡淡开口，听不出情绪，“打扰了圣女的……雅兴。”
莫念装作没听出他话里的寒意，随手将茶杯放下，站起身，紫纱拂过落花，慵懒依旧：“王上言重了，这位是清崖先生，你若能记得，是见过他的，他恰巧途经此地，赏花论道而已。”她轻描淡写，似清崖真是个无关紧要的过客。
清崖从容起身，对着商扶砚施了一礼，笑意温润，毫无惧色：“靖王殿下，又见面了。”他目光扫过商扶砚冷峻的脸，又看看莫念，笑意了然。
商扶砚目光如刀，在清崖身上停留片刻，撇向两人几乎碰上的肩：“你认错人了，本座北境王砚……只是，犬古族的人，何时也对南疆风物如此感兴趣了？”他语气平淡，直接点破了他犬古族的身份，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清崖神色坦然：“天地万物，各有其妙，在下好不容易脱离苦海，四处游历，南疆凤凰花炽烈如火，北境冰雪纯净如凡心，皆令人心向往之。”他话锋微转，看向莫念，“更何况，能偶遇圣女这般妙人，闲谈几句，更是意外之喜。”
商扶砚眉峰微蹙，没有接清崖的话，只对莫念说道：“本王依约前来，是为商讨北境灵脉探查之细则，但圣女既另有客人，看来今日并非合适的时机。”
他话里便是逐客之意，莫念轻轻一笑，走到两人中间，恰好挡住了商扶砚看向清崖的视线：“清崖先生博闻广识，对中州乃至上古轶事均有涉猎，你不妨听听，或许对灵脉探查之事，亦有裨益呢？”
她语气里带着几分无辜，眼神却挑衅，清崖适时接话，态度谦和：“在下确实对山川地脉略知一二，若殿下不嫌弃，在下愿尽绵薄之力。”
他指尖在空中轻轻一点，一缕灵力流转开来，那气息与寻常修士不同，带着源自荒古的沉郁，似可将万物掌控于五指之间。
商扶砚眼神微凝，看着莫念与这陌生男子之间无形的默契，而她的态度，明显是故意为之。
莫名的烦躁在他心底滋生，比体内冲撞的异力更难以克制。
“不必。”
他目光落回莫念身上，语气是不留情面锋利：“探查灵脉，乃北境与南疆之事，不便外人插手。圣女若此时不便，本王可另择时日。”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只是，希望下次见面，圣女能专注于正事。”
他深深看了莫念一眼，眼神复杂，警告、探究、不悦。
他袍袖一拂，转身便走，玄色身影消失在如火如荼的凤凰木林外，留下的寒意许久不散。
祓禊感知着他的气息，知道他真的离开，凑到莫念身边，啧啧两声：“那眼神，差点把这片林子都给冻上了。”他看向清崖，感觉到他身上气息奇异，双眼异瞳浮现，打量他片刻，“这位……先生，你刚才那手挺厉害啊，那弱……北境王好像都愣了一下。”
清崖对着莫念无奈一笑，摊摊手：“看来在下给圣女添麻烦了。”他语气轻松，并无愧疚之意。
莫念看着商扶砚离开的方向，唇边笑意收敛，目光锐利：“麻烦谈不上，不过，清崖先生方才那道灵力，并非只是展示博学吧？似乎还带了一丝……青铜门特有的锈蚀味？”
清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坦然点头：“圣女果然敏锐，不错，我族与那巨门纠缠太久，身上难免沾染到些难闻的气息，方才不过是稍稍引动，想看看这位北境王的反应。”他顿了顿，意味深长，“他似乎……对此颇为敏感，即便记忆不在，有些东西，却已刻入本能。”
莫念眼神微动，想起商扶砚方才那一瞬的凝滞，他体内异力曾是意图吞噬天地之物，犬古族人舍弃肉身和神力方能出逃，而这清崖却似有一身神力护体。
她狐疑片刻，决定不再纠缠此事，转而问道：“那你看出什么了？”
清崖摇头笑道：“看出这位王上，心思深沉，灵力深不可测，而且，”他目光落在莫念脸上，带着几分戏谑，“他对圣女的态度，也并非全然是公事公办。”
莫念不置可否，拾起一朵因寒气侵染而边缘微卷的凤凰花瓣，指尖捻了捻：“他的事，我自有分寸。”她将花瓣丢开，看向清崖，“倒是你，日日出现，总不会真是只为赏花论道吧？”
她正身面向他，盯着他的眼睛：“关于青铜巨门，关于犬古族，甚至……关于南齐皇室，你知道什么，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言。”
清崖迎上她的目光，眼底多了几分郑重：“圣女快人快语，在下确实有所图谋，但绝非对圣女不利。我族欲摆脱巨门镇压，而圣女……也与那门后冥顽不灵的犬古族有仇，那么……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盟友……至于我知道些什么……”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比如，商扶砚失去的记忆，或许并非意外，又比如，南齐巫巳镇守的可能不止一扇门……”
凤凰花静静飘落，树下只剩下他们三人，远处，镜听抱着镜子，望着这边一脸担忧，祓禊百无聊赖，玩着手中妖火，耳朵却竖得老高。
莫念看着清崖，知道都是诱饵，背后必然藏着更深的目的。
“盟友？”她轻轻重复，唇角勾起笑意，玩味又疏离，“听起来有点意思……不过，想与我结盟，单凭几句空话可不够。”
她转身，紫纱在风中划出一道弧线：“清崖先生，看看你的诚意吧，比如，先告诉我，你口中的妖狐秘境又是怎么一回事？”
清崖笑了笑，抬步跟上：“此事说来话长，若圣女不嫌弃，我们边走边谈？毕竟……”他回头望了一眼商扶砚离开的方向，意有所指，“此地虽美，却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风寒。”
……
暮色如织，龙霓帝京华灯初上。
拓伽凌桓一袭素白祭司袍行走在熙攘渐散的街道上，犹似浊世之中一株飘荡的雪莲。
他指尖灵光流转，将唤灵术的种子点入城墙斑驳的砖缝、古树虬结的枝干、乃至行人万变的思绪涟漪之中。
若他日青铜门异动，幽冥之力潮涌而来，这些细微灵种或可成为护住龙霓万千生灵的最后屏障。
行至朱雀街口，他步履微滞，目光落在一个炊饼摊旁。
卖饼的老者动作迟缓，衣衫褴褛，看似寻常，但拓伽凌桓却捕捉到了他一丝与这凡尘烟火格格不入的气息，带着犬古族特有的灵力残痕，只是那残痕虚弱不堪，犹若风中残烛。
老者对面，坐着一名男子，布衣麻履，面容染尘，可眉宇间却是一副久居人上才能蕴养出的威仪气度。
那人似在观察市井百态，眼神专注而沉静，他定睛细看，发觉那分明是传闻中已死的皇帝，商书桓。
商书桓将最后一口炊饼慢慢吃完，对那犬古族老者拱了拱手，语气释然：“老丈，多谢一饭之恩，近日听闻北境剧变，我那管事的兄长竟已身故，消息可真？”他眼中有关切，亦有探寻，而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老者头也未抬，忙着收拾灶具，声音苍老：“市井是这么传的，陛下既然有了逆转之前的记忆，又与老朽游历了一番，便知王图霸业，江山更迭，不过是镜花水月，且既已勘破，又何必执着真假？”
商书桓沉默了片刻，望着皇城的方向，轻轻颔首：“是啊，勘破了……这些时日，行走于阡陌之间，方知民间疾苦远胜宫闱倾轧万千。只是如今……是该回去了，要破此局，还差我这一环。”他站起身，仔细抚平了衣袍上的褶皱。
老者抬眼，目光浑浊，在他脸上停留一瞬，看不出喜怒，挥了挥布满老茧的手：“路是你自己选的，去吧。”
老者没有阻拦之意，商书桓的去留好像与他毫无干系。
商书桓再次拱手，随即转身，身影汇入稀疏的人流，步履沉稳，朝着那座久违的宫城走去。
拓伽凌桓隐于暗处，将一切尽收眼底，蕲艾与北境部族勾结，意图开启青铜巨门，释放犬古族以换出幽冥之力。
他悄然跟上了商书桓，看他在几条熟悉的街巷间徘徊，看了看几家因早前星矿疫症而闭门的店铺，与路边玩耍的稚童闲聊了几句家常，神情中是深沉的悲悯。
直到夜色如墨，商书桓依旧徘徊在街巷之中，他仰望星月，一面走，一面深吸了口气，似卸下了所有犹豫，径直走向宫城一处不起眼的侧门。
守门的侍卫初时并未在意，待看清他的面容，顿时骇然失色。
一阵骚动随之而起，有人入内禀报，连滚带爬，付永年代莫念看管龙霓事务，听闻商书桓就在宫门外，他立即带着禁军大步奔出，吴德全一身医官服制跟在他身后，而后，更多人宫人围拢上来。
门外，禁军兵刃半出，却无人敢真正上前。
商书桓平静伫立，任由那些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神似一尊沉寂多年的古钟，等待着再次敲响。
拓伽凌桓没有靠近，站在远处阴影中，指尖一枚种子微光闪烁，他感觉到了空气中流动的混乱情绪。
“舍弃肉身与神力的犬古族人……体察民情、决意归位的废物皇帝……”拓伽凌桓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精芒，“蕲艾，你一心想要撬开那扇门，却不知门后的漩涡，足以吞噬所有妄动者。”
他转身离开，白衣融入浓稠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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