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透过帐缝,吹得灯焰摇曳。帐中寂静无声,连周嬷嬷沉沉的呼吸都几不可闻。
重华坐在帐角一隅,身披畏兀红袍,披发垂首,犹如一尊冷凝的雕像。
这身衣裳灼人目光,像是在她背上烙了印记。
她一整晚都没有合眼。
冷,并不是最难忍的。真正难熬的,是心头翻涌的屈辱与空茫。
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像牲畜一样被剥衣送上,任人评说、任人践踏;也从未想过,自己一向倚仗的血脉尊荣、皇恩厚宠,竟在这场政治交换里一文不值。
那曾经的无上尊崇,曾经的天之骄女——
她是大宸的重华公主,皇帝最宠爱的女儿,自幼生在未央,长在荣华。她的外祖父是当朝太师,一门三侯,权倾朝野。她一出生,便得封号“重华”,未出闺阁便为宗室之表率。
满京城的女郎都羡她金尊玉贵,风头无两。
可如今,她坐在异族的毡帐里,被打、被羞辱、被当众剥衣,却无人敢为她张目。
“尊贵”,原来只在宫墙内生效。一旦离开那道朱红色的宫门,就什么都不是了。
她缓缓抬手,捧起周嬷嬷冻得发青的手。那老人的手曾无数次为她整衣理髻,如今却被鞭打得肿痛发紫。
她的心一阵绞痛。
“嬷嬷,都是我连累你。”她轻声说。
周嬷嬷微微睁眼,嘴唇干裂,却执拗地摇头:“殿下……我们是汉人……就算死,也要站着死。”
这一句“汉人”,如一记无声重锤,砸入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她离京前,皇帝沉默许久,只留下一句:“重华,你是我的女儿……但你更是大宸的公主。”
她当时听不懂,觉得寒凉。
如今才明白,那不止是托付,那是道别,是割舍。
她被牺牲了,她被放弃了。但大宸……曾经护住过她。
年幼时,有一次宫中惊马,马蹄奔踏,她差点跌落马背,是几个禁军飞身相救;幼学时,她不懂礼数闹出笑话,是太傅代她承责;生病时,是整个太医院彻夜守护,皇兄亲自熬药。
她并非没有被爱过。
她所恨的,不过是她的“国家”如今将她抛弃。但她所爱的,是那个曾给予她庇护、赋予她荣耀的“家国”。
她眼中渐渐涌出泪意,但并不流下,只深吸一口气,把那泪吞进了喉咙。
——我虽已失去所有,但为了这片故土,哪怕是牺牲生命,我也心甘情愿。
她默默想着。
这并不是认命,而是一种超越命运的意志。
她可以哭、可以怨、可以痛。但她不能倒。她若倒了,便真的成了“贡女”,成了番邦蛮夷踏在脚下的玩物。
她不愿。
哪怕她终将孤老死在这片异乡雪原,哪怕再无人记得她原本的姓与名,她也要像真正的大宸皇女那样挺直脊梁,活着。
活成一把刀,藏在衣袖之中;活成一块玉,摔不碎、踏不烂。
她要忍,要藏,要等。
她要等,等有朝一日,能为中原百姓争得哪怕一寸喘息之地;等她能凭着柔软的外壳、清明的理智、与人心之间的缝隙,在畏兀王帐中撬动哪怕一丝微妙的变化。哪怕那时她只是一个花瓶,一个宠姬,一个被摆布的笑面人,她也要在那笑容背后,藏住刀锋与火焰。
“国家事重,死且无恨。”
她低低地自语,仿佛将那句话刻入心魂。
她不是弃子。她,是棋子。
而棋子,在棋盘上,只要还未落定,就还未败。
她望向帐外。天空已泛鱼肚白,远方风声猎猎,如同战鼓。火光将熄,夜即将尽。
她缓缓站起身来,整了整肩头那身沉重的畏兀嫁衣。衣裳仍旧刺目,但她不再觉得屈辱。
她不是为自己穿的。
她是为大宸穿的,为千里之外的山河社稷,为她父皇和百姓们遮一场风雪。
她看向昏睡未醒的周嬷嬷,轻轻替她掖好毛毯。然后在帐角重新跪下,捧起一卷从中原带来的典籍,低声默读,字字清明坚定。
哪怕前路再远,再冷,再孤,她也已准备好。
——她将以沉默为刃,蛰伏为盾,在这片异族土地上,一点点活出她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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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耗传来时,重华正坐在帐中看雪。
绣绷摊在膝上,团花未绣完,针尖却早已停住。她只是拈着那枚细针,装作自己还有闲情,能坐得住。
帐外风声似箭,营中一日数报——早已传来“明日拔营”之命。
这时候,雪幕中有骑声疾驰而至,一骑翻身落地,掀开帘子,不经通传地闯入,惊起帐中一片骚动。
“老可汗保奕,驾崩。”
那一刻,针锋刺入指尖。
她微微一颤,看着掌中透出的血珠,仿佛不知痛为何物。
整座帐篷顿时沉寂,空气仿佛凝结成冰。
她缓缓放下绣绷,站起身,往帐内走去。嬷嬷与小侍女紧随其后。
“公主……”年长的嬷嬷压低嗓音,声音发颤,“可汗既亡……我们……我们还去王帐去吗?”
去不了了。她当然明白。
原本以为,那是一场庄严的献祭,是架起中原与草原和平的桥梁。而现在,一切成了空话。
她不过是一件被弃在荒原上的礼物。
“我们成了废棋。”嬷嬷的声音像针,“……是死是活,都没人问了。”
“闭嘴。”她忽然冷声打断。
声音不高,却如同冰裂般生寒。
帐内顿时静了。
她背过身去,指节绷紧。她怕死,更怕无声无息地消失,像雪中埋没的一粒尘埃。
但下一刻,风声中传来一点火星。
小婢阿织低声道:“奴婢早晨送水,听外帐几个胡人婆子在议论……说几位王子和王弟……都想争抢公主。”
她愣住。
“……说公主是中原使节,是王帐和亲的凭证。谁娶了公主,谁就能握住中原的盟约,甚至是……边境军的支持。”
重华倏然回头,死死盯着她。
“你听谁说的?”
小侍女有些发抖:“听不全……也不是全懂……有几个词奴婢记下了……近来跟着马商胡人学了一点……”
一片沉默。重华的心脏却在胸腔里发出擂鼓般的回响。
她,还有价值。
她仍是那个“礼物”,但这次,是“所有人都想抢”的那种。
袖子里握紧的手,悄然松了一点。
风雪骤大,却拦不住骑兵破雪而来。
那日午后,一行骑队穿过营地的白茫,带头一人披着黑狐皮,骑一匹栗红马,笑得如春风扑面。
“八王子乌希,奉命迎亲。”他高声说道。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传闻中那个“汉女羊奴所出”的混血王子。
被笑为“狐狸”,在畏兀王庭是最卑贱却活得最久的“边缘人”。
他掀开兜帽,露出年轻而狡黠的面孔,对重华笑得似春似雪,眸光深处却藏着令人心悸的锋芒。
“中原的公主……比传说中还美。”他说这话时,语气并无恭敬之意,像一个浪荡子看中了市井花魁。
重华听懂了这句调戏,却只垂眸轻轻一礼,端出王朝礼仪的肃然。
“八王子此来,是奉谁之命?”
乌希微微一笑,答得从容:“大王子登理。”
他顿了顿,又似闲话家常般补了一句:“是可汗与正妻大可敦所出,左相一脉尽皆扶持。眼下可汗驾崩,各方势力未明,大王子自是呼声最高的一位——若娶了你,盟约在握,王权就更稳了。”
重华抬眼望他,语气淡淡:“王权传承之重,岂能容我置喙?我不过是献给王庭的一件礼,身不由己。”
乌希轻笑,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了风雪:
“可有些礼物太贵重,引得人争抢。”
重华不语,只听他继续娓娓道来,仿佛不经意地讲着帐外风云:
“大王子登理,得左相相助;三王子胡特,是可汗宠妃蜜思阏氏的独子,还是草原祭司的外甥,眼下已得祭司一脉庇佑;而可汗的胞弟曷萨,手握十万铁骑,是如今草原上最有兵权的大将……”
乌希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局势虽乱,各方却也算分庭抗礼。可是谁若得到了你,便能从乱局中抢得一步先机。”
他目光灼灼,看向她:“你若愿意,我这双卑微的手,也愿拼尽全力承托。”
他声音含笑,却像猎人投下的网,带着一点暧昧的威胁。
帐外风起,似一出才子佳人的戏帘。
重华没接话,反而慢条斯理地倒了杯茶,递给他。
“王子远道而来,尝尝中原的梅雪茶吧。我们那儿,此茶最适合清肝明目。”
乌希接过茶杯时,指尖擦过她的柔荑,却似不经意般地一笑:“我倒觉得,中原最养眼的,是美人。”
帐中侍女低头退下,重华却仿佛未察,只淡淡回看他。
“王子是来抢人的,还是来试探的?”
乌希饮了一口茶,似乎被烫着了,却仍笑着:“我啊,是奉命来接人的。可你若识得局势,便知这王帐……谁抢到你,谁才抢到主动。”
重华一字不落地听着,没答话,只低声道:
“我只是一颗棋子。你们说得倒像我能左右大局。”
乌希放下茶盏,眸光闪动,却忽然站起身,向她俯身一礼:
“公主莫非不知——
有时,一颗棋子落得好,便能定乾坤。”
他直起身,掀起帘幕,阳光刺破雪雾,打在他笑得张扬的脸上:
“走吧。你这颗棋子,今天归我了。”
重华坐在原地,抚着手边残雪斑斑的披风,半晌才缓缓起身。
她看向那被风掀开的天幕,心想:
乌希,一只披着羊皮的狐狸。可若他藏着锋芒……她不介意,暂落他手,借势探探这局棋的深浅。
火种,不挑火盆。只看风,是不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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