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睦坐在餐厅靠窗的位置。
她从没来过这样的餐厅吃饭。目光落在窗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打磨得圆润光滑的桌角。
夜幕下,这座历史悠远的城市承载着过往百年的富庶丰饶,如今繁华依旧。
陈睦眯了眯眼睛,行经车辆的照灯便拉扯出虚晃的拖尾,往来穿梭,汇成一条流动的光影长河。
这家餐厅的布置正如请客那人,并非沉稳贵气的高档场子,工业风装修,前卫而新潮。
餐厅空间不大,裸露的金属管线沿着墙边蜿蜒,几盏吊灯悬在空中,像旧电影里的老厂房。
红砖墙贴了一半,另一半仿出未经处理的水泥层质感,搭配深色木质桌椅,带着凌乱叛逆的调性。
应当是新晋网红餐厅,请她吃饭的人起身接电话去了,她打量着四周,开放空间里有人点了几道菜后只顾拍照,临走了也没吃几口。
隔壁碰杯的声音传来,合着低低的笑声,混杂在餐厅的背景音乐里,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音乐风格,人声完全失真,让她想起学信号处理时的样例。
她不该来这里。
陈睦收回视线,落在对面那张空出的椅子上。
——
“睦啊,车间最近改组了,这几天找人谈话呢。”母亲的脸出现在那方小小的屏幕里,她眉头蹙起,但还含着笑,装作不经意提一嘴的样子。
陈睦刚把围裙解下,闻言一怔。
她提不起劲,但还是努力安慰道:“妈,厂里调整很正常,之前你们不就调岗过,别太担心了。”
她知道车间生产线已经停了几条,工龄短的年轻人早换了地方。
母亲的“改组”“谈话”藏着隐隐的慌张和担忧。
可是陈睦不愿往深了想。
听得真了、想得深了——
就等于承认,她背后那个还能遮风的小家,也在悄无声息地塌下去。
“最多也就是调岗而已。”陈睦强调,不知在说给谁听。
“诶,”葛玉梅应了声,她望着女儿勉强的笑容,回道,“也是,我们都干好多年了。”
父亲陈勇发闷声插话,“你妹妹马上高考了,下半年上学,又是一笔花费。”
今天能不能不要提钱。陈睦想。
二楼一上去就是员工休息处,快下班了,几张凳子都折了起来收在墙边,陈睦一只手没弄开。她往储物间去,把取下的围裙搁在桌上,写着号码的纸条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捏在手心。
储藏间的门是灰色铁皮,上面贴着一张“非工作人员禁止入内”的标签。
“你在学校的生活费也不是一笔小钱。”陈勇发继续说。
陈睦听了,胸口有点堵,父母给的生活费并不多,她向来能省则省,但还是维持着笑意,语气温和,“我平时也没有乱花钱。”
房间灯光是冷白色的,亮得刺眼。她把手机举起来,在货架边的凳子坐下,只让父母看见白墙,“我暑假还是实习,到时能贴一点家里。”
陈勇发脸色沉了沉,似乎有点难堪,“也不是找你要钱,就是平常要少花点,非必要的东西,咱就不买了。”
“……”
“我知道。”陈睦安静了一会,才答话。
实习工资她基本都会贴点父母,他们不开口要,但是给了就会收。她想起给母亲买新手机的时候,她总说着浪费了,让陈睦有点不高兴。
葛玉梅接着絮叨,“你妹妹成绩比你当时差远了,老师说不见得上大学,读个大专也很不错,她听完就不高兴,这孩子,总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她还想着暑假了要去你那边待一个月,我给她好一顿说她才不讲了……”
“……家里你最争气,以后就指望你了……”
陈睦沉默的听着,不说话。
陈勇发似是想到甚么似的,问起,“你那个什么保研的事情,怎么样了,我听说是直接就可以读研究生了,是这个意思吧。”
“多读那几年不如出来工作呢,睦这专业好,我看得视频里说一出来工资高得很……”
……也只是工资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陈睦想。
陈勇发有点不高兴的看了葛玉梅一眼,示意叫她别说了,“你懂什么,上了好大学,现在马上又是研究生了,虽说咱睦是个女孩,但也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谁听了不羡慕。”
“而且这还是保送的研究生,不一样,知道不。”
葛玉梅抿了抿嘴,离镜头远了些。
有什么不一样呢。陈睦听着,有点疲惫。
“说点别的吧,”她开口,不想再聊这些让她提不起精神的事,“家里……”
还没说完,陈勇发继续叮嘱,“你可不能搞砸了,一定要抓住机会,不能掉链子。”
“家里帮不上你,你自己要争气,别让别人看不起……”
别说了。
陈睦终于忍不住提高了点声调,“能不能别说这些了,打电话能不能不要只说这些。”
陈勇发有些意外,他和葛玉梅对视一眼,皱眉看着陈睦,“说这些怎么了?”
“……没什么。”陈睦自觉有些不妥,回避他们的注视,她把纸团放在膝盖上,用指尖戳动着。
“只是有点累。”
“累也是应该的,你累我们也累……”
“其实不是有点累……”陈睦垂着脑袋,不想让他们看到她已经越来越暗淡的神色。
“我们知道你读书辛苦,”陈勇发见她情绪有点低落,安慰道,“但是不辛苦怎么叫人看得起,怎么挣前途。”
“人家都说‘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现在苦,都是为了未来的甜……”
“好了别说了!我不想听了!”
陈睦终于忍不住,少见的冲着父母吼出声来。
葛玉梅闻声凑近了,似乎是在观察陈睦的表情,脸上挂着几分不解,“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她的关心还没出口就被陈勇发打断了。
“为你好的话从来都是不中听的!”女儿突如其来的喝止驳了他的面子,他正色,表情严厉,“别人当然是盼着你摔个跟头,只有父母才会催你上进!”
他顿了顿,语气更冲了些,“全世界就你苦,就你累?谁不是一边吃苦一边挺着!”
“我看你就是不知道什么叫苦,才在这里抱怨!”
“我没有抱怨……”陈睦声音又低了下去,她看着被她推来推去的纸团,淡淡的说。
葛玉梅皱眉制止道:“行了行了,别说了都。”
她瞪了一眼陈勇发,转头安慰陈睦,“唉,你爸也是,车间里……他也是有点着急了,这几天事多,你别往心里去啊孩子,父母不管咋样,肯定都是盼着你好……”
陈勇发自知说的有些过头,嘴唇动了动,没再开口。
葛玉梅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陈睦已经挂了电话
通话结束后的对话框落在陈睦眼里,她不想再看,熄灭了屏幕。
她咬着牙,眼眶泛红,喉咙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呼吸有些不畅。
总是这些话,总是翻来覆去的说这些话。
要体面,要自尊,要叫人看得起。
夏令营、推免、绩点、贷款、许愿……那么多事情团在一起向她扑过来。
她觉得自己绷着的那根弦快断了。
良久。
陈睦用微微颤抖的手展开那个纸团,点亮手机。
1……8……5……
她把数字输入搜索框,回车后跳出一个用着一张风景照做头像的账户。
她没有备注,请求发送后对方很快通过。
那边发了一个表情包,是立正的小狗。
她不回复。
沉默许久,那边发来两个字——
- 陈睦,
末尾是个逗号。
她回了一句,“嗯。”
——
“想什么呢?”一道低低的声音响起,将她拉回现实。
陈睦放下支着下巴的胳膊,没什么表情。他回来了,但她还没想好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他刚来就被电话叫走,陈睦这才开始打量他。
这次头发很齐整,没有乱飞的杂毛,梳着中分,两侧的刘海将他的眼睛盖住一点。穿着一件印着几个字母的T恤衫,唇钉摘了下来。
聊天软件里,他讲话很克制,先问她忙不忙,陈睦不知道回答什么,她甚至都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加他。
她转头,身侧玻璃窗照出她的模糊身形。那好像是另一个自己,破碎的,不真切的,虚假的,隔着玻璃,也在望着她。
听她说有点忙以后对方问她明晚能不能一起吃饭,她说要去便利店打工,时间可能有点紧。
对方发了一个小黑脸。
- 你还记着打工呢。
哦,她想起来自己为什么加他了。
他坐在对面,笑得有点欠。他拿出那个他刚进来时就揣着的盒子,“喏,给你带的礼物。”
又是礼物。
陈睦扫了一眼包装,白色长方盒子,上面印着产品样图,边角□□锋利。
是平板,应该是最新款吧。她别开了眼睛。
因为他觉得她会需要这些——手表,平板,显得他贴心。
陈睦在心里冷笑。
“没有就用上,有就换新的。”他拨了拨头发,开始低头翻菜单。
“这个,”陈睦轻轻指了指包装盒,“这个……”她欲言又止。
“嗯?怎么了?”对面那人从菜单上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面前空空如也,抬手示意服务生,让他再拿一份来。
这家店的菜单做的像旧电话簿,封面是深绿色。服务生递了一份给陈睦,她轻声说了句谢谢。
待服务生走远了,她才继续道,指着包装盒,“这个,算在说好的钱里吗。”
说到“钱”字时她难堪到几乎快把嘴合上了,后面几个字更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似的,微不可闻。
对面那人笑了。
陈睦捏着菜单边角,惊讶自己居然能问出这么无耻的问题。
“不。只是因为我想送你而已。”他歪着脑袋看她,笑容有点暧昧,“但是你的表述也太奇怪了——”
“只是谈恋爱而已,”他冲她眨眨眼,“我们会是正儿八经的男女朋友,任谁问起都是。”
“要拆吗。”他往带来的礼物瞟了一眼,问。
陈睦摇摇头。
“那明天或者什么时候你记得拿走就行。”他说。
……明天?
这两个字落在陈睦耳朵里,让她打了个寒颤。
“你说到了‘明天’。”陈睦盯着菜单,不看他。
“不然呢,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是止步于用眼睛看着你吗,”他很快明白陈睦的意思,伸出两根指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又用指节磕了磕胸口,强调,“我是一个各方面功能正常且有需求的成年男性。”
“当然,前提是你同意喽,而且我不着急。”他补充,笑容里藏着点得意,好像她的“同意”不过写好答案的填空题罢了。
是她自己送上门的,被瞧不起也不冤。
陈睦觉得被刺了一下,她在对方眼里,是不是那种嘴上矜持,但行动却很诚实的女生。
所以,他才会那么轻松地暗示,你今晚别回去了。
陈睦垂下眼帘,把泛起的眼泪藏好,只轻轻吐出一个字:
“哦。”
他勾了勾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搭腔。
线上他们多聊了几句,对方还是在意她为什么缺钱。
她简单讲了事情经过,略去许多细节,没发截图,没给照片。
如果他不信,就算了,她想。
过了片刻,那边回复:
- 别自责。
而后没再多说什么,只定下餐厅地点和碰面时间。
“我想起来,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陈睦看着把菜单翻来翻去的男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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