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暨白站在单元房楼道里,声控灯没有亮,一点猩红的烟星渺茫地亮着。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江暨白神色不动,在通讯簿翻了一下,找到另一个什么“总”,拨过去。
几秒钟后,他抵着墙的腰弓微微直起,声音有点哑:“张总,您好。”
“嗯,是我,江暨白。”
“……好,等会儿我再给您拨。”
屏幕熄灭。江暨白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身迅速地燃了小截。声音像叹息,或者是一声自嘲。
楼道里闷热难耐。江暨白在刺耳的滑动声里推开窗户,隐约腾起的灰尘味道里,小区里的树落了一地皎洁玉兰,橘色的路灯底下绰约哀婉。
A城的夏天要到了。
江暨白的夏天结束了。
江暨白回到302室,家。八十平的二室一厅,客厅里的电视寂寞无人主地播着《法学速递》。
陈献容还套着蓝白条格的病号服,正背对江暨白,在电视柜前摆弄什么,玻璃茶几上堆着司坦唑醇、沙利度胺之类的包装盒。
江暨白一走近,陈女士就吸着鼻子,沙哑道:“江暨白你丫的又抽烟?再抽就抽你屁股。”
她的眼睛一看就刚刚流过泪,肿成核桃大。边说,边又“啪”地抽出一张抽纸,擤了一下鼻子。
“……那你又把这照片摆出来?”江暨白瞟了一眼那张装裱精致的黑白遗像,淡淡静静地说:“不是说不值当,不哭了吗。”
“你个没心肝的,”陈献容抽抽噎噎的,但还是骂得很凶:“那是你爹啊!我跟他过了半辈子,还不能哭了?快给我滚,看老娘哭很有意思?”
江暨白定了一瞬,有些微微的无奈。上次陈献容还勒令他下次见到她再为这个男人掉一滴泪就骂她,但显然陈女士自己已经忘掉了。
“好吧。”江暨白弯下腰,安慰性地抱了抱她:“您继续。”
他在客厅转了两圈,想找到遥控器关掉电视。
《法律速递》特写镜头怼在某大学教授脸上,老纹纵横,慢条斯理:
“……这次春华食事件呢,可以说为法学研究提供了两个典型案例,第一是对赌协议,第二呢,是法人人格否认制度。这是自从最高法相关解释发布以后相关实践第一大案,对……”
江暨白要关电视的手停住了。
自从三年前陈献容急匆匆地把他送出国读JD(*)后,他就再也没有接触过家里公司的情况——直到几个月前回国,陈女士才沉痛地告诉他:他们家破产了。
江暨白学的就是法,干的就是律师。他问陈献容:“最多就是公司破产,那咱们家的钱呢?”
只听得,电视里的教授慢吞吞地发表总结陈词:“总之,春华食公司的控股股东兼董事长陈献容女士滥用法人独立地位和股东有限责任,元亨公司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成功刺破法人面纱,导致陈献容女士对春华食的巨额债务承担了连带责任。”
啪!
电视罢工了。
陈献容朝江暨白挥着刚拔出来的插座,叉着腰,怒发冲冠地瞪着他:“看什么看,不许看!
……总而言之,一夜之间,法院就查封了陈献容名下所有的动产不动产,甚至由于陈献容借用过江暨白的身份来流转资金,连江暨白名下的财产也顺带查封了。
目前,曾经生活优渥的江少爷的绿泡泡零钱包余额为三千多块。陈女士没有完全对他透露资金状况,但江暨白估计她也不多。
“好,”江暨白苦笑,举手投降:“……我不看了,今天的药你记得吃。”
“不许抽烟了啊!”陈献容冲着江暨白返回房间的背景喊。
门关。江暨白的笑容顿如春雪消融,倏然无踪。
窗正对玉兰。他没什么表情,漫不经心地弹开定制款打火机,簇簇直上的火苗倒映进,烟星闪烁。
就在他和陈献容聊天这一会儿功夫里,手机上有一通未接来电,是方侃。
在江暨白家的公司被法院宣告破产、江父从春华食大厦顶层一跃而下以后,江暨白不太喜欢别人看他时怜悯,同时掩饰的眼神。
所以多的人他不再联系,朋友方面基本只留了方侃还在联系。
“方侃?”
“暨白,最近伯母的病怎么样了?”
方侃那头,车笛和小孩子的笑闹声不远不近地响,隐约地递到电话线这头。
“刚刚出院,医生说转化成急性白血病的风险比较小,但是让我做好准备。”——心理和资金,双重意义上的。
沉默一瞬,方侃宽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伯母吉人天相,你别太担心。最近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
有什么需要的?
钱。
钱,钱,从金,戔声。狂热的**像毒鞭一样鞭笞着飞速旋转的陀螺,圈圈圈圈,让人变成螺丝与齿轮。
骨髓穿刺九百八十块、基因检测四千多块、EPO注射液三百块十二支,更不要提靶向药……钱烧得人发慌口渴,心烦意乱。
哪怕有医保,江暨白在律师证正式下来之前,也不得不兼职跑外卖、售货员之类的工作,以保障他和陈献容最基本的开销。
江暨白曾经不需要为这样的事发愁,现在,他和绝大多数人一样,一脚踩进了金钱的泥潭之中。
“暂时没有。”江暨白语气平稳地拒绝了。
他知道方侃也没有什么钱,家境几乎可以说贫寒,又刚刚读完大学,能有什么钱?
“行,”方侃也不多说什么,转而提起了别的事:“我不是最近在一个剧组帮忙嘛。这个电影正好缺个替身,我给导演看了你的照片,他觉得你形象很合适,想问问你要不要来。”
“我没演过电影。”江暨白有点好笑,这是变相回绝。
他对进军娱乐圈没什么兴趣。
“地方很近,报酬也很好,一两天能给到五六千。”方侃说,“你当时在学校演话剧演得很好啊,我们专业的看了都得夸一句。不来试试么?”
江暨白心中一动。一个替身能挣这么多钱?好奇怪。
“是那种镜头,”方侃哈哈一笑:“拍男同片的限制情节,要求也挺高的。”
犹豫里,江暨白又想起他还欠的钱。
这根烟也到了尽头,他满嘴清苦,苦笑微微:“谢谢你,方侃。”
.
“谢谢你,方侃。”
赵观一对着电话说了这句话,气声低低的。挂断。
他这时正对着镜子挑衣服,旁边的衣架上已经挂了两三套刚脱下来的各式帽衫长裤,赵观一统统不满意。
那一套,太幼稚了;这一套,有点太显老了;这件衬衫颜色太浅了,会让他显得很轻浮。
“这件怎么样?”他又换了一身,问旁边的助理。
镜中的男人将条纹休闲衬衣扎进裤腰,勒得线条劲瘦,腿长肩宽;衬衣最顶上解了两颗扣子,一条狼牙吊坠稳稳地压在锁骨之下的位置,隐约能窥见衣服里漂亮健康的小麦色肌肤。再加上赵观一的脸生得天造地设——
他的唇瓣上薄下厚,此时嘴角微微翘着,配着这一身衣服看,野性又漂亮,有种锐不可当的气势。
助理迟疑了一下:“赵哥,其实我觉得都挺好看的……”
声音更小一些,颇有些百思不得其解的意味:“今天不是去拍戏吗?赵哥你这……难道要去见女朋友吗?”
赵观一整理衣襟的手一顿:“我有没有女朋友你还不知道吗?”
助理缩了缩脖子,嬉皮笑脸的:“哦,那就是去见男朋友了?什么时候轮到我啊赵哥?”
“狗胆包天啊你?”赵观一随手掂量一件衬衫朝助理兜头扔过去,一直狂跳不止的心脏在打岔里终于安静些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走吧。”
助力在他旁边绕着嗡嗡叫:“赵哥赵哥你没有否认哎,真是男朋友啊?什么时候的事情?”
赵观一拉开车门,天光灿烂之下,冲助理笑:“三四年前吧?”
三年前的江暨白,既不是前女友,也不是前男友,而是他的,暗恋对象。
更糟糕的是,同时是他的金主。
这两个身份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就同时意味着一份无疾而终的暗恋和一场彻头彻尾失败的钱色交易。
江暨白钓着他,用着他,玩弄他,高兴时吻他,生气时用酒浇透他的衬衫,欣赏他晾晒的狼狈与窘迫。但他给钱。他很好,完全就是开始时说好的,对情人该有的态度;是赵观一自己妄想太多,失神失守,想要不该要的东西。
三年前江暨白生日那天,赵观一发了消息,在精心准备的屋子里等了他很久。最后,等到了: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试……”
拉黑,拉黑,删除,删除。江暨白就这样轻而易举、毫无留恋地消失在他的生活中,赵观一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江暨白去国外读书深造了。
也仍然是从别人嘴里,赵观一才知道江暨白回了国。
江暨白。江、暨、白。江暨白江暨白江暨白江暨白江暨白……
每一次让这三个字在舌齿之间辗转一遭,赵观一的心脏都会被榨出苦涩与淡淡的甘甜,藤蔓一样蔓延扎根,吸收血肉。
持续两年的、无望的暗恋。经久疼痛,经久澎湃,经久燃烧。
他已经进组几个月了,电影拍到尾声,另一个主角突然私下里和导演沟通,表示不愿意和他演亲密戏。
选角导演这两天焦头烂额地找合适的裸替,却总也找不到满意的。
赵观一把手机里存了很久的江暨白的照片往导演面前一放,导演的眼睛亮了起来。
他再报了江暨白的身高体重,导演当即拍板定下时间试镜。
——没错,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重逢。
现在的江暨白一定非常彷徨、非常迷茫;赵观一要趁人之危,风光无限地降临到他未来的男朋友身边,告诉江暨白现在应该怎么办:
重新回到他赵观一身边,所有的一切,全都不是问题。
*JD,全称Juris Doctor,美国法律初阶学位。美国没有法学本科,美国律师的入门学位相当于硕士学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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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趁人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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