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士还是相信,人和人之间存在着基本的良善,就算他俩分手了,闻子川也不会跑进病房,对儿子做什么出格的事。
她唯一担心的,是被有心人看见,再拿去到处宣扬,毕竟公开曝出程斯宙性向的人是何梦翩,最初的发酵地也是在医院。
直到如今,他夫妻俩遇上何老,彼此都颇为尴尬,他们夫妻的脸皮还没有厚到,在领导和同事面前,坦然承认程家有个男儿媳。
冷随看起来体格魁梧、面相冷峻,态度却十分温和,夜宵里有烧烤、小龙虾和卤味,他不仅备好了餐具、手套,还展现了极其优越的剥虾技术,医护们加班时又加了个餐,连焦虑压抑的气氛也因此冲淡了不少。
王欣欣接过他递来的烤串,却吃得没滋味,眼神忍不住往病房里瞟。
病房中,程斯宙已经醒了,他觉本来就浅,何况在一医院,无论怎样都不可能睡踏实。
闻子川拨开挡他眼睛的一小丛头发:“感觉怎样,好些了吗?”
“你不该来。”程斯宙抿着苍白的唇,说完又移开目光,补了一句,“我没有想到你会来。”
闻子川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身体挡住了灯光,影子笼罩着程斯宙。
“你有那么不了解我吗?你明明知道,我一定会来,就算你不想看到我,也赶不走我。”
程斯宙还在挂水,却因为这句话攥紧了被面的布料。
他吃了太多抗抑郁的药物,大脑和身体的连接已经变得异常脆弱,但一见到眼前人,还是会涌出特别的感觉,像是遥远的尘雾中有一盏叮咚作响的铜铃,不断蛊惑自己向着对方走去。
“他走了。”程斯宙虚弱憔悴,用尽力气才说出了口。
“我知道。”闻子川托住他的拳头,诱导他,慢慢松开手指。
为了调查蒋老车祸坠崖的真正原因,程斯宙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这件事无论有没有结果,他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包括他自己。
闻子川一直都明白,宙哥一是后悔于当年没能阻止蒋安仪被绑架,二是自愧于性向,无法娶妻生子,满足师父师娘的心愿。所以蒋老的公道他必须要讨,哪怕把自己折腾得快死了,也不得不坚持。
闻子川懂他,也从不劝他适可而止,如果这份苦果只能由他来承担,那么到今时今日,也算求仁得仁。
“我很没用。”程斯宙闭上眼睛,“什么事都没做成。”
世上没有哪个男人不希望爱人和家人可以融洽相处,而他既护不好家人,又伤害了爱人,无论哪一边,他都弄得一塌糊涂。
“宙哥,你看着我。”闻子川的嗓音依旧温柔有力,“有些话,别的人不会对你说,那就让我来说。”
程斯宙睁开眼,看向他:“什么话?”
闻子川忽然严肃:“自从蒋老出了事,你的生活里就只有照顾他,以及调查当年的真相。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不是一架不用充电就能运转的机器,你把身体折腾垮了,把生活折腾得支离破碎,难道你师父就能好起来吗?!”
“可是我……”
“你只不过觉得蒋老对你严厉,觉得你们的关系不够亲近!他出事前,你自认为没尽够孝道,出事后才用伤害自己的方式来补偿,对吗?你要孝顺你师父师娘本没有错,但你不能伤害你自己,让真正爱你的人伤心!”
“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无论我多努力、表现得多好,在他心里,永远替代不了安仪……小时候安仪给他端茶,他都是高高兴兴地笑着喝……我给他端茶,他从来没笑过……”
“你为什么要替代蒋安仪?!你是程斯宙啊,你也是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仅有一个的程斯宙啊!蒋安仪虽然不幸,可你爸妈粗暴地把你塞给蒋家做儿子,他们从没考虑你的感受,你也是不幸的啊!”
“可我能怎么样呢?他们生我、养我、教我,我不能总叫他们失望……”
“宙哥,我求求你,”闻子川眼泪滑落,砸到了程斯宙的手背上,“你可不可以多爱自己一点……”
程斯宙看着那颗趴在自己小臂上、哭到颤抖的毛绒后脑,心底纠缠的疙瘩虽没完全解开,却像被扔进了冰封的湖水,暂时地冻住了。
“不哭了,外面有人看着。”他好想摸摸那颗毛绒后脑,但手臂被压着,实在抬不起来。
“呜……就算你骂我,我也要说,你师父在的时候,你照顾他无可厚非,但现在他走了,是他的解脱,也是你的解脱……你不许再这样了!”
程斯宙不想他再为自己的事伤心难过,酝酿了几秒,才半玩笑似的说:“不许这样,不许那样,你怎么老管我呀?”
闻子川一听,更生气了:“对啊,我就是要管你!谁叫、谁叫你二十五年前就抱过我,当过我几天师哥呢?”
非要这么算的话,师父是亲人,师弟就不是了吗?
虽然那缘分,短得像太阳底下的露水,稍不留神就没了。
可程斯宙不这么想,他垂下眼睑,暗骂自己混账。
两人分手后,子川每一次靠近,他都是冷冰冰地拒绝,以至于这小傻子连个关心的身份都找不到,拐七绕八才想出,他还可以是他的师弟。
“好吧,师弟也很重要。”再不哄一下,病房要被淹了。
闻子川偷瞧一眼观察窗,也觉得丢脸,忙把脸朝向墙角,擦去了眼泪。
“那是什么?”他无意间发现,墙边的矮柜上堆着一副皱巴巴的白床单,几乎把柜面占满,看起来很怪,不像是护工换下来没及时收走的。
程斯宙拧着眉,神情复杂:“遗书。”
闻子川着实被惊到了:“……蒋老的?”
如林师娘所说,他师父卧床期间并不是完全的无知无觉,有些时候,他会抬一抬手、动一动脚,也无数次地让人以为,他能够醒过来。
医生宣布死亡的那天,林家人过来接收遗体,却没有关注到其他,还是打扫病房的护工及时发现,蒋老睡过的床单一侧,有类似铅笔描出的、淡淡的字痕。
护工觉得它不寻常,就没贸然拿去洗,陶护士知道后,又给程家送了过来。
闻子川找到那片痕迹,翻来覆去看不出个所以然:“他写了什么?”
其实不止他,从最初发现它的护工,到陶护士、林信、王欣欣,都看不出到底是什么,那字痕深浅不一、毫无章法,倘若粗心一些,只当不小心在哪蹭上了一块鞋底印,只是鞋底的纹路颇为怪异罢了。
但闻子川转瞬就联想到,字痕的确怪异,但宙哥的眼睛也很特别啊。
两小时前,程斯宙一醒来就看见了它,他让王女士关掉灯、拉上窗帘。
那正是傍晚,日光从未遮严的缝隙里挤入些许残留,周遭似乎能看见,又似乎混在浓稠的墨汁里,什么都看不清。
“勿追。”程斯宙说,师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他不要追。
不要追查、不要追寻、不要追问,蒋韵礼一生饱受煎熬,但在最后时刻,他却希望后辈可以放下。
“宙哥,他是爱你的。”闻子川放下床单,再次趴在了他手臂上。
程斯宙沉默许久,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世人都说,父爱如山,师恩如海,蒋韵礼对他的爱太过宽广磅礴,苦心深埋以致于过去许多年他都没能参透。
所以师父严厉也好、冷淡也罢,都是为了以最快速度传授他毕生所学,好让他早日独当一面。
毕竟蒋老从未放下过女儿的事,暗中追查绑架案近二十年,或许他早就触碰到了幕后力量,又或许他冥冥之中已然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
大概师徒不和,到师父走的时候,徒弟就不会那么痛吧。
闻子川了解程斯宙,即便蒋韵礼本人都说了“勿追”,但如今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他肯定不会放过给师父报仇的机会。
“你看,我都喊你师兄了,你师父的事不能再让你一个人扛着。”
“谁也不扛了,他老人家不是说了吗?让我们不要追。”
闻子川坐直身体,定定看着他,确认他没有在开玩笑:“不追查了?可我们好不容易……”
程斯宙笑了笑:“你看我这样子,确实不太行。”
听他这么说,闻子川立刻把“怎么陪他一起查下去”的构想全推翻了,当下没有任何事情比让他养好身体更重要。
“好、好,你先养身体,其他的事,等养好了再说。”
“你也别多想,听到了吗?后面我会把进展同步给警方,毕竟他们才更擅长锁定嫌疑人。”
闻子川用力点了点头,扯出个笑脸给他。
真好,他终于想通了,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哪能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人生中最重要的,理应是先成为想要成为的自己。
悬着的心慢慢落下,他又详细问了程斯宙的病情,程斯宙生怕他多想,故而老老实实全部交待,所幸并不算太严重。
闻子川绕到另一侧,在他贴着纱布的手背上轻轻吹了口气:“要好起来。”
“嗯,会好起来的。”
“宙哥,你拍视频给我好不好?”
“拍视频?”
“我没法每天过来,但你也不用每天,就是空闲的时候,无聊的时候,或者想起我的时候,就拍个几秒钟的视频发给我,好不好?”
程斯宙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心说自己的做法和师父不是如出一辙吗?
为了不让在意自己的人,因有可能失去自己而难过,就主动地选择严厉、冷漠和疏远,让一颗拳拳之心熬成了太阳底下的黄连,又苦又干,难过没减少,还滋生了许多无法释怀的执念。
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在子川眼底的光芒即将黯下去前,他回答了:“好。”
闻子川一下就笑了,比夤夜盛放的昙花还要明媚漂亮。
得到了肯定答复,他估摸着时间,又和程斯宙飞快分享了最近的工作安排和存钱计划,哪怕宙哥并不在意,他每次见他也还是要说。
——这是他把对方放进未来的证明,证明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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