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后的晨光漏进颜家藏书阁,谢长明瘫在湘竹榻上哀嚎:“颜清徽你三岁临《急就章》,五岁诵《昭明文选》,做什么非要拖着我...“
“谢公子若肯把记暗桩的心思用半分在《五经正义》上...“颜清徽执紫毫笔在宣纸勾出刑部案卷纹样,突然将《礼记》掷向偷摸画情报网的某人,“昨日让你注的《周礼·考工记》呢?“
“颜清徽你丧心病狂!“谢长明孔雀扇哗啦抖开,露出夹层的京都舆图,“让小爷背这些劳什子,不如...“他突然顿住,舆图背面密密麻麻写满《尚书》注疏——竟是拿情报暗码标注的科考重点。
映月端着刚沏好的热茶,轻手轻脚地走近。
“来得正好。“颜清徽望向映月,袖中落出本手抄《千字文》,“映月姑娘前日说想学写字,不若与谢公子共学……“
映月端着杯盏想要放在他手边。许是连日精神紧绷,又或是尚未完全适应侍女的身份,她脚下竟被自己的裙裾一绊,手中托盘猛地一晃!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精致的白瓷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汤溅湿了颜清徽的衣摆和地面。
空气瞬间凝固。
映月脸色煞白,浑身僵直,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颤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求公子责罚!”她想起醉红楼里那些动辄打骂的场景,想起自己卑微如尘的处境,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窒息。她完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就要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而失去了吗?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起来吧。”颜清徽的十分温和,“不过一盏茶而已,碎了便碎了。”
颜清徽低头看了看衣摆上晕开的茶渍,又看了看地上狼藉的碎片和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柳絮。
颜清徽走近,蹲下身来,把手伸向映月准备扶她起来。
映月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满是难以置信。正好对上颜清徽那双星眸,她呆呆地看着颜清徽,看入了迷。
随后,映月还愣在原地,后者已重新拿起书卷,目光落回文字上。
书房外的廊下,映月并未立刻离开。她背靠着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过后,是无边无际的茫然和自厌。她恨自己的笨拙,颜公子的宽容像一面镜子,更清晰地映照出她此刻的狼狈与不堪。
她独自在无人的角落,黯然神伤。
书房内,颜清徽的目光其实并未完全停留在书页上。映月退下时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和廊下压抑的低泣声,他并非毫无察觉。他放下书卷,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廊柱阴影里、肩膀微微耸动的单薄身影。
他沉吟片刻,推门走了出去。
脚步声惊动了映月,她慌忙抬头,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想要站起来行礼,却因腿麻而一个趔趄。
颜清徽伸手虚扶了一下,并未真正触碰她。他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和强装镇定的模样,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却比平日多了一丝温和:“映月,你可会背《木兰诗》?”
映月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点点头,小声回答:“回公子,会的。‘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
“嗯,”颜清徽打断她,目光望向庭院中那株开得正盛的桃树,粉白的花瓣在微风中簌簌飘落,“‘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花木兰代父从军,她的剑,斩的是胡虏,卫的是家国。”
映月怔怔地听着。
颜清徽收回目光,落在她脸上,眼神认真而深邃:“女子的剑,并非一定要握在手中。它可以藏在心中,藏在骨子里。它当斩的,是怯懦,是自弃,是那困住自己的无形枷锁。当斩在必要之处——比如,斩断那些让你觉得自己‘该死’的念头。”他的话语如同清泉,缓缓流过映月荒芜的心田。
说完,他不再看她,径直走向庭院那棵桃树。树下放着一柄孩童练习用的木剑。颜清徽弯腰拾起,掂了掂分量,手腕一抖,挽了个利落的剑花。
阳光漫过少年执剑的广袖时,蘅芜忽然看清他腰间玉坠刻着的“众生“二字。
下一刻,她心动了。
没有战场杀伐的凌厉,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写意与力量。木剑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时而如游龙穿云,迅疾凌厉;时而如流风回雪,飘逸洒脱。他身形辗转腾挪,步法轻盈灵动,每一次挥剑、每一次点刺,都精准而充满韵律。纷扬的桃花瓣被他带起的劲风卷起,环绕着他翩跹飞舞,落英缤纷之中,那抹青衫身影如同谪仙临凡,剑光映着日光,在他清俊绝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柳絮痴痴地站在原地,目光完全被那桃树下舞剑的身影攫住。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撞击着胸腔。那日青楼初见时模糊的悸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而汹涌。他救她于水火,他宽恕她的笨拙,他告诉她女子的剑当斩在何处……此刻,他于落花纷飞中舞剑的身影,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力量与光芒,深深地、不可抗拒地烙印在她心底。
不远处的回廊拐角,谢长明本是来找颜清徽讨论小考,却也被这桃下舞剑的一幕吸引,停下了脚步。他看着颜清徽翩若惊鸿的身姿,又看了看廊下那个看得痴迷、脸颊飞红的映月(在他眼中只是个侍女),忍不住撇了撇嘴,低声咕哝:“啧,清徽这家伙……哄小姑娘还真是好手段。”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调侃。
颜清徽一套剑法舞毕,气息微喘,收剑而立。他看向映月,正对上她尚未完全收回的、带着浓浓倾慕与惊艳的目光。
谢长明适时地跳了出来,脸上挂着促狭的笑容,故意大声道:“哟,清徽!你这剑舞得是越发俊了!瞧把我们映月姑娘看的,眼睛都直了!”他凑近颜清徽,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喂,我说,人家姑娘看你的眼神,可跟看别人不一样哦?”
颜清徽眉头微蹙,瞪了谢长明一眼,对他轻佻的玩笑有些不悦。他转向映月,见她因谢长明的话瞬间涨红了脸,慌乱地低下头去,便淡淡开口道:“谢兄慎言。映月,你去忙吧。”
映月如蒙大赦,也带着一丝失落,慌忙行礼退下,心却依旧在方才的剑影与那句“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中剧烈跳动着。
“喂,清徽,别走啊!小考在即,咱们再对对……”谢长明追着转身欲走的颜清徽。
这时,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插了进来:“哟,这么热闹?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穿着太学生常服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走来。他面容英挺,剑眉星目,嘴角总是噙着一抹阳光般的笑意,正是程怀瑾。与颜清徽的清冷雅致不同,程怀瑾身上带着一股蓬勃的生气和不羁的洒脱。
“怀瑾兄。”颜清徽见到他,眉宇间那点因谢长明而起的薄愠散去,露出一丝真挚的笑意。
“程怀瑾!你也来啦?正好,我们仨一起温书!”谢长明也热情招呼。
程怀瑾走到近前,先是对谢长明笑着点点头,然后看向颜清徽,眼神坦荡而亲近:“清徽,昨日你注解的那篇《盐铁论》,我看了,鞭辟入里!尤其是关于‘与民争利’之弊那段,深得我心!比裴先生讲得还透彻!”
他说话声音洪亮,毫无顾忌,仿佛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罪臣之子”、“叛将之后”的阴影从未存在。有人路过,听到“程怀瑾”的名字,投来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低声议论着什么“投降将军的儿子还有脸在太学”之类的话。
程怀瑾仿佛没听见,依旧笑容灿烂地看着颜清徽,继续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学问。谢长明有些尴尬地摸摸鼻子,想提醒又不知如何开口。
颜清徽却神色如常,仿佛那些议论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认真回应着程怀瑾的话:“怀瑾兄过誉了。令尊当年之事……”他斟酌着措辞。
程怀瑾脸上的笑容淡了一瞬,随即又扬起,带着一种豁达的洒脱,甚至拍了拍颜清徽的肩膀:“嗐!提那作甚!老头子骨头都化成灰了,他做下的事,自有史书刀笔去论断。我程怀瑾,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站在这太学里!我读我的书,明我的理,走我的路。旁人爱嚼舌根,那是他们舌头痒,与我何干?”他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况且,如今不是还有你清徽兄这样的知音吗?足矣!”
他的爽朗和豁达,像一阵强劲的风,瞬间吹散了方才因议论带来的阴霾。颜清徽看着他眼中那份不被外界声音束缚的明亮和力量,心中也为之触动,点头微笑道:“知音难觅,怀瑾兄心志之坚,清徽佩服。”
三人站在桃树下,落花依旧,讨论着即将到来的小考,阳光重新洒满庭院。程怀瑾的存在,就像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颜清徽沉静的世界,也暂时驱散了映月心中的阴霾留下的余影。然而,那桃树下惊鸿一瞥的剑舞,和那句“看你的眼神不一样”,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映月心底漾开了再也无法平息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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