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院的冬日,朔风凛冽,滴水成冰。对于学子们而言,下学后能泡上一个热气腾腾的热水澡,驱散一身寒气与疲惫,几乎是每日最大的慰藉。然而,这寻常的享受,却因资源分配与人心冷暖,在太学的澡堂里掀起了波澜。
澡堂分东西两厢,东厢砌有数个硕大的青石浴池,引地下温泉水,雾气氤氲,是世家子弟趋之若鹜之地。西厢则只有简陋的淋浴隔间,热水需用木桶从大灶房提来,供应有限且时断时续,水温也常难以保证。寒门学子们多挤在西厢,往往需排队等候许久,才能用上温吞甚至半凉的水匆匆冲洗。
这日傍晚,朔风刮得尤其猛烈。李砚结束了一天的苦读,只觉得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他抱着木盆和换洗衣物,快步走向西厢澡堂。刚到门口,便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和压抑的哭泣。
推门进去,只见雾气弥漫的西厢内,几个寒门学子围着一个瘦小的同窗**赵小乙**。赵小乙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瑟瑟发抖,脸上挂着委屈的泪痕。他脚边是一个倾覆的木桶,热水泼了一地,正冒着微弱的热气。
“怎么回事?”李砚赶紧上前。
一个同窗愤愤道:“李兄!小乙好不容易排到,刚提了桶热水进隔间,还没洗两下,水就没了!他出来想问问,结果……结果灶房的王把头说热水都被东厢的韩三少包圆了!说是要泡药浴!还骂小乙磨蹭,活该洗冷水!”赵小乙是寒门学子中最瘦弱的一个,家境也最贫寒,平日里就常受欺负。
李砚看着地上迅速冷却的水渍,再看着冻得发抖的赵小乙,一股怒火直冲头顶。东厢包圆热水不是第一次,但如此霸道,连最后一点温吞水都不给西厢留,实在欺人太甚!
“走!找王把头理论去!”李砚拉着赵小乙就要往外走。
“别……别去,李兄,”赵小乙吓得直往后缩,声音带着哭腔,“王把头说了,再去啰嗦,以后连凉水都少给我们!韩三少……我们惹不起的……”
就在这时,澡堂门被“砰”地一声推开。韩琦披着厚实的狐裘大氅,在两个跟班的簇拥下,红光满面、浑身散发着浓郁药香地走了进来,显然是刚享受完他的“药浴”。他看到西厢的狼藉和赵小乙的狼狈,非但没有丝毫愧意,反而夸张地捏住鼻子,一脸嫌恶:
“啧!什么味儿?又穷又酸!王把头!让你把地冲干净没听见?别脏了爷的鞋!”他目光扫过李砚和赵小乙,嘴角勾起恶劣的弧度,“哟,这不是我们未来的‘廪生大人’吗?怎么,嫌水不够热?想学爷泡药浴?行啊,拿银子来!爷心情好,赏你点药渣泡泡?”
跟班们哄笑起来。李砚气得浑身发抖,拳头紧握,却深知硬碰硬只会连累赵小乙等人日后更难过。他强压怒火,弯腰去扶赵小乙:“小乙,我们走。”
“走?”韩琦却故意挡在门口,伸脚踩住了赵小乙掉在地上的破旧布鞋,慢悠悠地碾着,“急什么?把地给爷舔干净再走!省得王把头费事!”他就是要看这些寒门蝼蚁在他面前屈辱不堪的样子。
屈辱和寒意让赵小乙几乎晕厥。李砚目眦欲裂,正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
“韩三公子好大的威风啊。”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自门口响起。颜清徽不知何时站在那里,身后跟着抱着书卷的赢昭。他们显然是刚下学路过,听到了动静。
韩琦看到颜清徽,脸色一僵,随即又强作镇定,冷笑道:“颜清徽,又是你?怎么,太学院的澡堂子也归你管了?我包热水泡澡,碍着谁了?”
颜清徽并未理会他,目光落在赵小乙冻得青紫的脸上和地上那只被踩着的破鞋上,眉头微蹙。他径直走到赵小乙面前,脱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棉质外袍,披在赵小乙瑟瑟发抖的身上,温声道:“穿上,别冻坏了。”
温暖的棉袍裹住身体,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体温,让赵小乙的眼泪瞬间决堤。李砚也愣住了。
颜清徽这才转向韩琦,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韩兄包圆热水,自然无人能管。只是,太学澡堂,乃朝廷所设,供所有学子洁身净体之用。王把头身为管事,未得明文许可,擅自将公用热水尽数予一人,致同窗冻馁,已是失职。若因此冻病学子,延误课业,甚至……酿成不测,这责任,王把头担得起?还是韩兄愿意一力承担?”
他字字句句,没有指责韩琦跋扈,却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王把头的失职和可能引发的严重后果。王把头在一旁听得冷汗直流,他只想巴结韩琦,哪想到会扯上责任?
韩琦也被颜清徽这“扣帽子”的说法噎住了,脸色难看:“你……你少危言耸听!不过洗个澡……”
“至于赵同窗的鞋,”颜清徽打断他,目光落在韩琦脚上那双名贵的鹿皮靴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韩兄脚下这双靴子,怕是抵得上赵同窗半年的笔墨钱。若不小心‘踩坏’了赵同窗这唯一一双鞋,按律,需照价赔偿。韩兄家大业大,想必不会吝啬这区区……几十文钱吧?”他将“几十文”说得格外清晰,讽刺意味十足。
“你!”韩琦气得脸都绿了。让他赔一个穷酸几十文?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可颜清徽句句在理,他若再纠缠,只会显得更加无理取闹。周围已有不少闻声而来的学子指指点点。
赢昭适时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形带来无形的压迫感,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韩琦踩在破鞋上的脚,声音低沉:“韩兄,脚,可以挪开了。”
韩琦被赢昭那冰冷的眼神看得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收回了脚。他狠狠瞪了颜清徽和赢昭一眼,又扫过王把头那惶恐的脸,知道今天占不到便宜,只能丢下一句狠话:“颜清徽,算你狠!我们走着瞧!”便带着跟班悻悻离去。
王把头如蒙大赦,连忙招呼杂役清扫地面,并连声保证:“马上烧水!马上给西厢烧水!颜公子放心!”
风波暂歇。颜清徽和赢昭帮着李砚将冻僵的赵小乙送回寒门学子的通铺。看着简陋冰冷的房间和赵小乙单薄的被褥,颜清徽沉默了片刻。
第二天,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在太学悄然发生。颜清徽向管理庶务的学官提交了一份陈情书,以“强身健体、预防时疫”为由,建议增加西厢热水供应时段,并请求允许寒门学子在特定时段使用东厢闲置的浴池(因世家子弟多回家沐浴)。他言辞恳切,条理清晰,引用了《礼记》中关于“洁身”的训导,甚至提出可由寒门学子轮流负责清扫东厢作为交换。学官考虑到颜清徽的身份和言之有理,又涉及学子健康,加之韩琦之事闹得不大好看,最终竟批准了部分请求——增加了西厢热水供应,并在严寒日开放东厢部分时段。
当李砚、赵小乙等人第一次踏入温暖的东厢浴池,感受着热流包裹全身时,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雾气蒸腾中,他们的眼眶也湿润了。这不仅仅是身体的温暖,更是一种被看见、被尊重的暖意。
消息传到谢长明耳中,他正裹着厚厚的貂裘在暖阁里烤火。他听完程怀瑾的讲述,一拍大腿:“嘿!还是清徽有办法!兵不血刃啊!”他眼珠一转,突然嘿嘿一笑,“不过嘛,这澡堂子光有水还不够!小爷得锦上添点花!”他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几天后,西厢澡堂门口,赫然立起了一个崭新的、散发着清香的柏木大柜子。柜门上贴着谢长明龙飞凤舞的字迹:“公用澡豆,自取自用,谢绝私藏!”柜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盒上好的、散发着淡淡花香的澡豆——这玩意儿对寒门学子来说可是奢侈之物。
谢长明叉着腰,得意洋洋地对围观的李砚等人说:“都别客气!小爷我请客!洗得香喷喷的,看谁还敢嫌咱们穷酸!”他顿了顿,又小声嘀咕,“那个……柳姑娘要是路过澡堂子,闻到香味儿,应该……心情会好吧?”原来这才是他的小心思。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善意的哄笑。澡堂里氤氲的热气,混合着澡豆的清香,还有同窗间真挚的笑声,仿佛将这寒冬的坚冰,都融化了几分。而东厢那边,韩琦得知此事后,气得摔了手中的玉把件,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将这新仇旧恨,再次记在了颜清徽和那个“多管闲事”的谢长明头上。太学的生活,就在这些细碎的摩擦与温暖的互助中,继续向前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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