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清徽将自己彻底关在了史馆的深处。张铎的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也给了他下笔的“勇气”。他不再犹豫,不再顾忌,手中的笔如同蘸满了亡者的血泪,在史册上疾书。他详细记录了赢昭如何从质子崛起,如何隐忍谋划,如何在乱世中披荆斩棘,建立不世功勋。
他毫不吝啬笔墨描绘其雄才大略,开疆拓土的赫赫武功。但笔锋一转,他也毫不避讳地写下赢昭在权力斗争中的冷酷无情——弑弟夺位;写下他登基后日益显露的刚愎自用,听不进逆耳忠言;更详细记录了张铎事件的始末,从直谏到触怒,从下狱到处斩,字里行间,虽力求客观,但那沉郁的悲愤与对皇权暴戾的控诉,几乎要破纸而出。
他写下了自己对这位帝王最终的评判:“其性如刀,刚则断金截玉,无坚不摧;戾则伤人伤己,血流漂杵。开万世之基业,亦埋倾覆之祸根。功过昭昭,青史自有公论!”写完这最后一句,他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颓然搁笔,脸色苍白如纸。
就在这时,史馆沉重的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了。赢昭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殿外的天光将他逆光的身影拉得极长,带着沉重的压迫感。他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史馆,甚至可能已在门外站了许久。
王德全和几个小太监惶恐地跪在门外,大气不敢出。
颜清徽心中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用身体遮挡住案上墨迹未干的史册。但已经来不及了。
赢昭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就锁定了那张承载着对他最终评判的纸页。他一步步走进来,靴子踩在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颜清徽的心上。
史馆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赢昭沉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密密麻麻的字迹,最终定格在那最后的八字评语和那句“其性如刀”的总结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紧绷得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断裂。
赢昭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伸向那张决定颜清徽命运、也决定后世如何评价他赢昭一生的纸页……
颜清徽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雷霆之怒的降临。他甚至能想象到那纸页被撕碎、墨砚被掀翻、自己被侍卫拖下去的场景。张铎的血,似乎就在眼前。
然而,预想中的暴怒并未发生。
那只手,最终只是悬停在那墨迹淋漓的“刀”字之上,指尖微微颤抖着。赢昭的胸膛剧烈起伏,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愤怒、杀意、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以及……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他死死盯着那“其性如刀”四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自己的骨髓里。
良久,久到颜清徽几乎以为自己会在这种无声的煎熬中窒息而死时。
赢昭收回了手。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颜清徽一眼。只是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殿外走去,明黄的袍角带起一阵冰冷的风。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颜清徽脱力般地跌坐在椅子上,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望着那紧闭的殿门,又低头看向案上那安然无恙的史册,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更深的寒意。
皇帝没有发作。
但这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加可怕。
赢昭的身影消失在史馆外曲折的回廊深处。阳光照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由内而外散发的阴鸷与孤绝。他仿佛一柄出鞘的绝世凶刃,寒光四射,锋芒毕露,却也被这无边的锋刃所囚禁,注定与温暖和安宁绝缘。他开创了一个时代,却也亲手为自己,为这个帝国,埋下了不可预知的祸根。史官那如刀的笔锋,已将他灵魂深处的烙印,刻在了即将流传千古的竹简之上。
史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颜清徽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那卷耗尽心血、承载着他对历史全部敬畏与对眼前这位帝王复杂情感的史书,终于完成了。支撑他熬过被刺字为奴的屈辱、朝堂倾轧的凶险、目睹挚友惨死的悲愤,甚至顶住帝王雷霆之怒的那根弦,在这最后一刻,“铮”地一声,彻底断了。
完成使命的巨大空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与此同时,那些被他强行压抑、深锁在记忆深处的痛苦画面,如同挣脱了枷锁的凶兽,咆哮着、翻滚着,一幕幕清晰地在他眼前重现:
地牢的阴冷潮湿,那些解开他衣衫,用绶带蒙住他眼睛的囚犯;老秦王母妃在得知幼子(赢昭胞弟)死讯时看向他那绝望而怨恨的眼神;张铎被押赴刑场时那挺直的脊背和望向宫阙方向最后那一眼的悲凉……无数张扭曲痛苦的脸,无数声凄厉绝望的哀嚎,无数双冰冷或怨恨的眼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将他死死缠住。
“呃……”颜清徽喉头一甜,一股浓烈的腥气直冲上来。他猛地俯身,一大口暗红色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在刚刚完成、墨迹未干的史册之上!那刺目的猩红瞬间在“其性如刀”的字迹旁晕染开一片绝望的彼岸花。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从椅子上滑落,重重地栽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卷轴散落一地,沾染着刺目的血污。
就在此刻,那扇刚刚关闭不久的沉重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开!赢昭去而复返。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和那史册上“其性如刀”四个字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心神,让他无法安宁。他需要一个答案,或者,仅仅是想再看一眼那个敢如此书写他的人。然而,映入他眼帘的,却是颜清徽倒在血泊中、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的骇人景象!
赢昭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慌和前所未有的剧痛席卷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了过去,一把将颜清徽冰冷的身躯抱起,声嘶力竭地咆哮:“太医!传太医!快!!!”他颤抖的手指徒劳地擦拭着颜清徽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那温热的、象征着生命流逝的液体让他肝胆俱裂。
看着怀中人苍白如纸的脸和紧闭的双眼,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赢昭混乱的脑海:阿徽是因为张铎!是因为他杀了张铎,他的挚友!巨大的悔恨和想要挽回一切的疯狂瞬间压倒了一切!什么皇权威严,什么杀一儆百,在颜清徽濒死的生命面前,都变得微不足道!
“阿徽!阿徽你醒醒!朕错了!朕不杀他了!朕不杀张铎了!”赢昭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哀求,“王德全!王德全死哪去了!拟旨!立刻拟旨!赦免张铎!快!快啊!!!”
王德全连滚爬爬地冲进来,看到眼前景象也吓得魂飞魄散,听到皇帝旨意,更是如蒙雷击,但不敢有丝毫迟疑,连声应着“遵旨!遵旨!”,连笔墨都来不及准备,连滚带爬地就往外冲,一边跑一边嘶喊着让人备马,要以最快的速度将赦免圣旨送往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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