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昭将颜清徽送入地宫长眠后,灵魂仿佛也随之被抽离。曾经睥睨天下、锐意进取的开国雄主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被巨大空洞吞噬的躯壳。
他变得异常沉默,朝会如同例行公事,批阅奏章的手也失去了往日的力道与决断。朝野议论纷纷,担忧者有之,窃喜者有之,但所有声音都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厚厚的、名为“悔恨”与“思念”的坚冰。
他唯一活着的意义,便是那座高达三千尺的观星台。那不再是单纯的建筑,而是他用余生所有力气、所有思念、所有未能兑现的承诺和无法言说的痛苦,一点点浇筑起来的赎罪碑,是连接他与星空中那双已永远阖上的眼眸的唯一桥梁。
他亲自选址在太液池畔风景最佳的高地,紧邻着沉睡颜清徽的地宫。工程启动,耗资之巨,征发民夫之多,令朝野哗然。言官奏章雪片般飞来,痛陈其劳民伤财,动摇国本。赢昭置若罔闻。
他整日整夜地待在尘土飞扬、尚未封顶的高台之上,不眠不休。凛冽的寒风刮过他花白的鬓发和布满风霜的脸颊,他恍若未觉,只是固执地仰望着浩渺的星空,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帝王之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与疲惫的执着。他仿佛要将自己站成这高台上另一块冰冷的石头,直到星辰陨落,时光尽头。
终于,在无数个日夜的煎熬与无数民夫的汗水甚至血泪中,那座通天巨塔——观星台,于又一个上元佳节前夕,宣告建成。
上元之夜,京城解除宵禁。彩灯如昼,火树银花,护城河上漂浮着万千祈愿的莲花灯,将水面映照得如同流淌的星河。欢声笑语,人潮涌动,处处洋溢着太平盛世的繁华与喧嚣。
赢昭屏退了所有随从,独自一人走入非常的闹市。寒风刺骨,周身是万家灯火的璀璨光海,头顶是深邃无垠的墨蓝天幕。这人间烟火与浩瀚宇宙的壮丽景象,却丝毫无法温暖他冰冷的心。他扶着冰冷的栏杆,俯瞰着这片他用铁血统一、又因私心而可能动摇基业的江山,眼神是死水般的沉寂。阿徽,你看,我为你建的观星台,够高了吗?能看到你想看的星河万象了吗?可你……又在哪一颗星辰之后?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凝视中,他的目光无意间被远处护城河畔一盏徐徐升起的莲花灯攫住。那盏灯做得格外精致,莲瓣舒展,烛火摇曳,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清雅。而灯下,正站着一个放灯的少年。
少年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身素净的青布长衫,身形颀长而略显单薄,宛如一株初春抽芽的新竹。灯火映照着他微微仰起的侧脸,勾勒出极其优美的线条:光洁饱满的额头,挺直秀气的鼻梁,微微抿起的、带着一丝虔诚弧度的淡色嘴唇。
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在跳跃的灯火下,清澈明亮,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眼前美景纯粹的欣赏,像两泓映着星光的清泉。夜风吹拂着他额前几缕柔软的黑发拂过他光洁细腻的、尚未沾染世俗风霜的脸颊。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周身散发着一种干净、纯粹、不谙世事的美好,像一幅从古画中走出来的、未经尘染的仕子图。
赢昭的心,在那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骤然停止了跳动!那眉眼,那轮廓,那干净得不染尘埃的气质……像!太像了!像极了当年太学院杏花树下,那个抱着竹简、眼神清亮如星的少年颜清徽!
一股无法言喻的、近乎灭顶的狂喜瞬间冲垮了赢昭所有的理智!血液在冰冷的血管里轰然奔涌,巨大的声音在他耳中嗡鸣!是阿徽!一定是阿徽回来了!老天怜悯他,把阿徽送回来了!他再也不会放手!再也不能失去!
“阿徽——!”一声嘶哑破碎、饱含了无尽思念与狂喜的呼喊冲破喉咙。赢昭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年龄,忘记了身在何处。他如同一个溺水之人看到了唯一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跌跌撞撞地冲下那三千尺高的冰冷石阶!
他推开拥挤喧闹的人群,撞翻了路边的摊贩,不顾一切地朝着那个青衫身影狂奔而去!花白的头发在奔跑中散乱,华贵的龙袍被挤得褶皱不堪,他气喘吁吁,肺部像破风箱般拉扯着疼痛,却丝毫无法阻止他奔向那束光的脚步!
他终于冲到了少年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鲜活生命的温热气息。他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张让他魂牵梦萦、此刻近在咫尺的脸庞。巨大的喜悦和失而复得的激动让他浑身都在颤抖。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颤抖着伸出了那只布满岁月刻痕、曾执掌生杀大权的手,想要去触碰少年光洁的脸颊,想要确认这不是一场易碎的梦,想要将他牢牢锁进怀里,再不分离!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温润肌肤的刹那——
少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状若疯癫的举动彻底惊住了!他猛地后退一大步,清澈的眼中瞬间充满了极度的惊愕、警惕,还有一丝被冒犯的荒谬。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本能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眉头紧蹙,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毫不掩饰的疏离:“你……你是谁?”
那只布满沧桑、伸向希望与救赎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硬地、可笑地定格在半空中。赢昭眼中的光芒,那刚刚燃起的、足以照亮整个寒冬的狂喜火焰,在少年纯粹陌生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被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熄,只余下冰冷的、绝望的灰烬。
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赢昭心上。冰冷的现实如同滔天巨浪,将他从狂喜的云端狠狠拍入绝望的深渊。他看着少年眼中那毫不作伪的陌生、困惑以及对自己这个“怪老头”的警惕,再看看自己伸出的、枯槁如老树皮般的手……一股深入骨髓的悲凉和自嘲,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遭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两人之间这咫尺天涯的、令人窒息的沉默。赢昭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伸出的手,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上面。他努力地、试图对眼前惊恐的少年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那笑容扭曲在布满皱纹的脸上,却比哭泣还要难看,充满了无尽的苦涩与苍凉。
他没有说话,慌乱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张酷似阿徽却无比陌生的脸,目光无措地落在那盏还在冉冉升起的莲花灯上,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花灯……很好看……”他语无伦次,只想尽快逃离这让他心碎欲裂的现场。
说完,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少年一眼,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行尸走肉,步履蹒跚地、佝偻着背,艰难地挤开人群,跌跌撞撞地向着来路走去。那曾经挺直的帝王脊梁,此刻弯折得如同风中残烛。仅仅几步路,他的背影便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压垮,瞬间又苍老了十岁,融入了灯火阑珊处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回到那三千尺高的观星台之巅,寒风似乎要将他的骨头都吹透。赢昭扶着冰冷的栏杆,失神地望着脚下依旧璀璨辉煌的万家灯火,望着护城河上如星河般流淌的莲花灯海。那盏被少年放飞的莲花灯,早已融入万千光点之中,再也寻不见了。
巨大的荒芜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的心。
如果没有遇见我……阿徽……
赢昭在心中无声地呐喊,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
你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在那个没有被战火焚毁的颜府里,做着你清贵无忧的世家公子?在洒满阳光的书房里读书习字,簪一枝新开的玉兰,偶尔与三五好友踏青游街,纵论古今?然后,凭借着你惊世的才华与不折的风骨,最终成为一代良史,名垂青史,受万世敬仰?
而不是……
那日上巳节的时候,
“公子不怕引火烧身?”
“火?”颜清徽的声音回荡着,“颜氏祠堂供着太祖赐的遏火剑,最擅镇邪。”
他伸出手,徒劳地抓向虚空中那并不存在的少年幻影,最终,只握住了满手冰冷的夜风。那座耗费无数心血建成的通天之塔,此刻不再是通往星空的桥梁,而是将他囚禁在永恒孤独与悔恨中的、冰冷而巨大的牢笼。
岁月无情,曾经的铁血帝王赢昭,终于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缠绵病榻之际,他时常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这一夜,他感觉自己轻飘飘地走出了沉重的躯壳,漫步在一片开满辛夷花的迷雾之中。忽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青衫磊落,正站在一株繁花似锦的老树下。
“阿徽!”赢昭激动得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呼喊,踉跄着追上去。这一次,他终于追上了!他伸出手,想要从背后紧紧抱住那个让他魂牵梦绕、悔恨一生的爱人,想要将积攒了一生的、沉重的“对不起”说出口。
然而,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青衫的瞬间,颜清徽缓缓转过了身。他的面容依旧清俊如昔,眼神却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他看着赢昭急切伸出的手和满含泪水的眼,只是轻轻的抬头,唇边带着一丝解脱般的、云淡风轻的笑意,轻轻吐出四个字:
“就此别过。”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瞬间消散在漫天花雨之中。
“不——!阿徽!不要走!”赢昭猛地从病榻上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了寝衣,胸口剧烈起伏,徒劳地抓握着虚空,唯有掌心残留的、梦中辛夷花的虚幻香气,和那句冰冷的“就此别过”,在死寂的殿中回荡。
他知道,大限已至。他疲惫地唤来如今已位极人臣、成为新一任中书令的徐元。这位当年在太学院便以清醒冷静著称的寒门学子,如今也已是鬓发染霜。
“陛下,”徐元恭敬地跪在榻前,“臣在。陛下有何旨意?陵寝规制……”
赢昭艰难地抬起手,打断了他。他的目光越过徐元,仿佛穿透了层层宫墙,望向了太液池畔,那座高耸入云的观星台,以及它脚下,那片无人知晓的、埋葬着他所有爱恋与悔恨的土地。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却异常清晰坚定。
遗诏简短,“不必修建陵墓,与太史令颜清徽一并葬在观星台地下暗宫。”
说完这最后的愿望,赢昭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缓缓闭上了眼睛。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在龙榻边。徐元深深叩首,老泪纵横。他明白这简短几字背后,是帝王一生功过、一世情殇的最终了结。那暗宫,便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永恒的囚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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