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说情形。”赵禛神情严肃。
“大约是主力,路上的我们探路兵卒的尸体,那伤痕是沈怜宵留下的。”
当下的状况,赵军刚刚取得了叩银关血战的胜利,虽是胜利,犹是险胜,他们几乎折损了三分之一的兵力,剩下的也元气大伤,而沈军却更加惨重。须知叩银关一旦失守,只待赵军稍微恢复元气,打这几乎只剩几千人的沈军,可谓势如破竹。
这也是何故,最底层的士兵小毛也知:“这一仗只要赢了,这金氏的气数,估计也就彻底尽了。”
可要赢也不容易。
“他们难道要背水一战吗?”
现下追过叩银关的赵军其实亦然不过数千之众,何况背水一战以少胜多不无先例,二军之间并无悬殊人数之差且相较整体素质,说句实话,赵禛不觉得元气大伤的赵军有可能强过沈怜宵手下的亡命之徒,当时叩银关胜后他们紧追不舍也不过为乘胜追击,没想过能组织追上去的人数与沈军数量几乎不差,当时倘若不是绝对的数量优势,赵禛也没底是否能从沈琮手中攻得下易守难攻的叩银关,而如今援兵虽传信已经在路上,可若坐视沈琮逃跑待他们散入山林,这一片就永远别想安宁了,现在而今当下,重中之重是先追上,而后虚张声势,堵着他们不准离散。
所以非追不可。
追吧。
“当年韩相说这沈怜宵‘若令侍君侧,可压群公色。’如今叫老子我看来,这小狗崽随他老子散尽家财招兵买马却誓死护这金氏老贼,也不算什么很聪明,至少看不清形势。”小毛骑在马上还在跟秋霁说话。
“可他初起兵时不过数千之众,后来一路壮大,直至父亲去世,与他师父魏齐在几年之间能一直与大将军抗衡,也算是个人才了。”要是他能归降就好了,秋霁想。
“人才又如何,我们大将军倒是惜才,但倘若他不愿降,到最后也只能死翘翘咯。”小毛做了个抹脖子的姿势撇嘴不屑道。
就这样前行着,循着前方凌乱的蹄印,穿梭密林之中。
又是近黄昏。
他们追上了,沈军黑衣,静默在江边,他们似是渡不过去。
也有可能根本没想过渡河。
江上风起,秋风不爽人,只是冷意,沈怜宵衣袂飘飘,身披玄甲,脸上有刀伤,手中握戟,默然骑在马上。
“沈公子,久仰。”赵禛开口。
“……”沈琮不答,只是默然立着。
赵禛很快发现不对,人数不对,报回来的侦察兵道当有两千之众,如今这江边,追随沈怜宵的,也不过二三百。
他蓦然抬手望向山林之间,倘若此时这里的沈军不是全部,那就必定有埋在暗处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当真凶险。
“不必看了,没有埋伏。”沈琮开口,随即策马将戟探去直刺赵禛咽喉,江边玄衣铁甲闻声而动,混战开始。
赵禛明白了,这支是诱饵,为的是保全主力。
沈琮当然知道虽然追上的赵军不过与自己相同的数千之众,可若设阵埋伏,时机不对援兵赶来,虽能伤了赵禛,但他们自己只有全军覆没的份。
“果然聪明,不过……”赵禛偏头躲过他一击,顺手出剑,正是那把一出惊天下的流虹。“倘以自己为饵,你可知你必死无疑。”赵禛几乎是笑道。
“那就同归于尽。”沈琮道。
二人相斗,沈琮狠戾毒辣专向致命的要害之地刺击,招招欲致赵禛死地,赵禛却不急不慢,以剑阻戟,用柔和的格挡挡下他的杀意腾腾。
赵禛看出来,沈琮很急,他在急什么?
便是这一愣神,那戟向他眉心刺来!
赵禛纵剑格挡,长戟刺偏,扎入他肩。可是流虹不愧为神兵,格挡之时竟将长戟斩断,那戟头也未留下,只是划出一道深深血口。
他不再相让,认真了几分,招招毒辣,这一次,竟是沈琮被他逼得连连后退,眼看身后便是滔滔江水。
但赵禛也留了余地,他依然想生擒沈琮,并不欲要他性命。
在离江岸一步之遥时,沈琮终于不再避退,他抬眼,赵禛看见,他眼神里有一些挑衅,有一些轻蔑,唯独没有赵禛想看见的绝望恐惧。
死吗?他一点都不怕。
赵禛感觉他好像疯了。
他太冷静太冷静,血污满脸,一双眼睛却森森寒光。
沈琮继续纵戟相斗,毫无顾忌的,自断退路的,不计后果的,赵禛马上反应,寸寸不让,二人相持不下。
但此时沈琮的动作却忽的一滞,这是一个致命的谬误,就这一瞬,被赵禛抓住机会,挡下来他最华丽的一击。
他与沈琮对视,不想沈琮却被这格挡一击振落了武器,同时口吐鲜血。
赵禛不禁惊讶,疑心有诈。
可其实沈琮由叩银关战败退逃至此,几乎没有合眼,他负伤之后也没来得及治疗,当下这玄甲之下,是一副伤痕累累的躯体。
他根本不能久战,故求速胜。
他此时掉下马,只得跪坐于地,赵禛骑在马上顺着剑指低头看他,成王败寇,再无翻盘可能。
“怜宵,你少时聪颖,名动京城,得韩相青眼,却何故选了这样的死路?”赵禛道。
“沈将军,降了吧,大将军如何会亏待你,必教你青云平步。”此时沈军颓势愈盛,故赵禛右卫得闲,欲要扶起沈琮。
沈琮一把推开他,却像是用尽了仅剩的力气,低垂着头,冷笑道:“大将军?我大平朝的大将军只有为抗豪强战死的赵禛将军,圣上还专为他办了国祭,你一介卖国贼人,也敢妄称大将军吗?”
赵禛脸上顿时青白,收敛笑意,怒意蒸腾。
这沈怜宵非是不知他是赵禛,他只是嘲讽,嘲讽拥兵自重的大将军当日分明领皇命征伐各地平豪强之乱,传回身死的消息之后皇帝涕泣垂泪为他举办了国祭,他却是假死笼络豪强只为将金氏江山收入囊中。
可怜金氏皇帝与他少时相交,听闻他身死悲痛欲绝,他却觊觎金家江山。
如此之人,可谓不忠不义。
他归来时,皇帝听说他并未战死喜出望外,却见赵禛杀意腾腾一步步走上殿阶直至走向他身边,未摘佩剑,未散侍卫,提剑指他咽喉。
皇帝的心大约那就已死了,他不堪受辱,随即与皇后双双自缢于麟承宫主殿,唯独被宫人从皇帝留的溺死之旨里救下一个不足两月的太子,跟随内侍逃往民间。
太子后来被沈军遇见,保护起来,现下应当在魏齐手下沈军主力那里。
“这么说来,沈将军是不愿降咯?”赵禛在青白脸色上努力挤出笑意。
沈琮一言不发,闭上眼睛,似乎是觉得他恶心。
“带他回去吧,他总有天看清楚的,金家气数早已尽了!”赵禛对右卫道,赵禛已将他俘虏,他确实惜才,纵使方才沈琮故意挑衅,他还是不愿对他下杀手。
秋霁此时已经杀尽身边垂死仍作困兽之斗的沈军战士,他抬首看向赵禛沈琮,赵禛仍然端坐马上,夕阳红遍,那是一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赢了天下的大将军,他正欲收剑入鞘。
沈琮跪坐地上,他几乎浑身浴血,是刚才与赵禛相斗震开旧伤所致,即使如此,他的身形仍然是挺拔的,他的坚定,如同不倒的军旗。
那右卫欲去扶沈琮,他却突然暴起,劈手夺过赵禛将收入鞘中的剑,赵禛本以为他要对自己不利,欲纵马踢倒他,他却将流虹架于自己颈间——
血如雨下,他倒地,血浸江中。
长空数声雁叫,远处马嘶声碎,风冷。
他什么话也没留下,但所有人都听见了。
“誓死不降。”
若以金氏旧历来算,那是平朝黎安十三年霜降那一日。
秋霁瞳孔骤然收缩,这一刻,那轮转不定的白雾霎时清明,这人的命格,少年恣意,短折而死。
短折而死。
他们初遇那年沈琮十四岁,今年,他该只有十八。
赵禛被这种突变惊到了,但他很快恢复理智,此时援兵已到的消息传来,他立即下令搜寻魏齐与沈军主力的踪迹。
活着的所有人都要走,那玄甲沈军却尽数战死,尸体横陈江边。
夜幕降临,秋蝉鸣噪,也是那样的夜晚,秋霁的母亲为救父亲而战死,身散魂消。
“我想我找到了。”这是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竟是如此相似,他的母亲,他露水一缘的小友。
究竟是因何。
明明天下人都看得出倾颓之意,他们又何故为这将倾之厦付出自己的性命。
秋霁从赶去追杀魏齐的军队中逃跑,归来时已是后半夜,沈琮尸身上覆了一层薄霜,他抱起他,于是薄霜化开,刺骨寒凉。
他忽的想到当年他一身青衫,春日阳暖,少年笑意绽在眼角眉梢,对他说:“一万年多久,何必挂怀,只看现下所思所感不也舒乐?今日你我相别也莫要悲伤,江湖长远,必有缘再见。”
必有缘再见面吗,怎的再见即死别。
“……于是这沈琮,趁机将剑架到了自己颈间,说时迟那时快,就那顷刻之间啊,血流如注,人倒地以后血更是红艳艳的顺江流而下呀,高祖惊极,不想沈小将军竟是如此有气节之人!”
说书人将折扇拍在桌上,喝了一口茶,正欲再讲,却有人打断道“我才想起,这沈琮的字叫什么?怜宵是吧,各位可听过‘我最怜君中宵舞’?”
另一位看客将茶盏放回桌上,一拍大腿道:“原来如此,‘我最怜君中宵舞,男儿至死心如铁’!他倒是真应了这个名字。”
“不错,这沈琮年少成名,恣意风光,只是过刚易折,当年高祖皇帝劝他归降我大顺,他誓死不从,自刎江边,当真是‘男儿至死心如铁’!据说他当时才只有十八岁啊,天骄少年郎一朝为故国身殒,不知赚得了多少眼泪!”说书人接道。
众人于是又啧啧赞叹。
此时却忽听得茶楼之外有叫喊。
却是进来了一队官兵,为首两位年轻人,前面那位身量修长一脸笑意,容貌明俊,后面那位竟是比他更高,虽也容貌俊美却一脸冷峻,二人皆着墨色官袍。
“这位先生既然对前朝贼人如此了解,想必忘了官府发的新令了吧,沈家和金氏残留的余孽,是提也不准提的。”他音调平稳,身后冷峻少年闻声,上去擒住了说书之人。
“清清白白啊我,在这说十几年书了都有这一段,也不知碍着官府什么事了!你这……好大的官威!”说书之人吱哇乱叫,那少年擒住他的手暗暗用力,他吃痛闭嘴。
“大人,如何处置此人?”少年微微低首询问。
“当然是细细审问,此地民风蛮横,多有前朝余孽境内活动,也多有向着他们之人,便是皆要怪他这般的人妖言惑众了,如若确有他们勾连,动摇民心可如何是好。”他说着扫视整个茶楼的人,笑意仍在嘴角。
那群官兵皆肃立凝眉,在场茶客人人心里都有一种非因寒凉而生的战栗升起。
“押他回去吧,必邀。”领头的那位王大人向被他叫做必邀的少年示意。
二人与随行离开。
茶楼众人纷纷起声讨论。
“他这就把老邓头弄走啦?”
“小声点,这王沈大人是钦差,你看那玉佩,那乃是圣上御赐,持令如见圣面,他可横的很呐!”
“你怎么知道的?”
“嗨,钦差老爷这会住衙门里,我姐夫接待他呢,反正这王大人虽说笑笑的,却不是善茬,还有那墨衣卫,更是武功高强却只听他的,莫要得罪才是上策!”
“你我今日来此听了老邓头的书,若是被他注意了可待如何?”
另一人脸色便一变:“我看你我今日还是快回去吧,别沾上什么事了。”
“……”
那一队官兵离开,茶楼之外街上照例恢复熙攘,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至死心如铁。”出自宋代辛弃疾的《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韵答之》
为了看着整齐就没加那个“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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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浸血 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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