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她睡得浅,一睁眼看见窗外云层翻涌,像风压在屋檐上喘着气。
她翻身坐起,水杯边有一张折起的纸条,是林杨留下的:“早点睡,我去仓库补货,回来晚点。”
她没回屋,披了件衬衣出去,穿过巷口往小路那边走。
林杨在一间旧仓库前卸袋装米粉,身上全是粉尘,蹲着绑麻绳。
她走过去没说话,只蹲下来帮他打结。
“你怎么来了?”
“醒了,看你不在。”
他没说别的,把最后一袋拖进去后,坐在仓库门口抽烟,她很少看到他抽过烟。
他点着火后吸了一口,“我姐以前也会在晚上跑来找我。”
从没有听他说过自己的家事,梁书悦听着静了几秒才问:“你有姐姐?”
“她比我大四岁,现在应该也是大学毕业很久了。”
“你们现在……”
“她走了。”他说得很平,“十四岁那年,走的,不知道去哪了。”
“你妈没找?”
“找了,警察也报了,后来……就不了了之。”
她坐到他身边,“你爸爸呢?”
林杨没立刻答。
他抽第二口烟,语气比刚才更低,“坐过牢,打我妈,后来被我姐举报,拘留了好几天,家里找人借钱保释他,出来后又回了那个镇子。”
他没继续说下去,他爸爸早就被姐姐气死了。
她望着他脸侧线条在月光下收着冷硬的光。
“你还去看你妈吗?”
“不太去。”他说,“她还住那地方,房顶漏水,床也没换过。我去,她也不多说什么。”
“你小时候一定很难过。”
林杨垂着眼,“不难过。就觉得麻烦。”
她听到这两个字,心里一跳。
“我以前总想着,等我有钱就把她接出来,可她自己也不想走。”
“你姐是为什么走的?”
“没人知道。那天家里吵了一整晚,第二天就没人了。屋子里留着她的一条裙子。”
她没说话,手搓了搓膝盖,忽然伸手把他烟拿走。
他没阻止。
她把烟碾熄,低声说:“我不喜欢你抽烟。”
“只是偶尔。”
“偶尔也不行。”
他看了她一眼,“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糟?”
“我觉得你这种人,很实在。”她说,“只是太久没人疼。”
他沉默半晌,低声说:“你现在疼我,也许以后会烦。”
“那你以后也别走。”她说。
“我走了你找我?”
“找。”她看着他眼睛,“但你得留个地址。”
他没答话,只轻轻嗯了一声,把头靠在她肩上。
两人坐在仓库门口,风从低处钻进来,把纸屑和回忆一起吹得很远。
……
芭蕉叶在屋檐下慢慢干了。
雨停后第三天,太阳晒得狠,叶子边缘卷起,像一封长久未开的信。
她蹲在灶台边擦锅,指尖摸到一层陈旧油渍。
林杨在后头结账,把一本笔记翻得哗哗响。
“你这本子太乱了,”她皱眉,“同一页既有入账又有调味料价格。”
“有记就不错了。”他不抬头。
“我帮你重新整理。”她说。
“你有空?”
“你觉得我最近像没空的样子吗?”她转头看他。
林杨没接话,只扯了扯嘴角,继续低头翻账本。
梁书悦靠过去,一边看着他写字一边说:“你以前做过别的事没?”
“卸货、搬冰箱、贴广告。”
“我有时候觉得你像早就过完一辈子的人。”
“你想说我老?”
“不是老,是有沉淀感。”她笑。
“沉淀听起来像发霉。”
“你现在就是那种旧坛子里养的咸菜。”
他抬头看她一眼,“你吃得挺香。”
阳光从竹帘缝里照下来,落在她鬓角,她的头发贴着脸,脸颊红红的,像早上没来得及褪的热意。
她低头翻那本账本时,胳膊不小心碰到他,肩膀一颤没缩开。
他却像没感觉到一样,把另一页撕下来,“这个给你,重抄用。”
“你总这样。”她说。
“哪样?”
“碰到我时假装没事,不碰我时又靠很近。”
“你不喜欢?”
“我没说不喜欢。”她眼睛看着他,“我说你故意。”
他挑了挑眉,“那我现在要是故意点,你会不会躲?”
她没回答。
只是从他手里接过那张纸,手指顺势在他掌心轻轻擦了一下,他动了动手,却没收回来。
门外有小贩吆喝,芭蕉叶在屋檐边发出一声轻响。
她站起身,把纸压在账本里,“你欠我一顿凉拌米线。”
“刚不是才吃?”
“那是生活的米线,我要的是撒娇用的。”
“你还分这两种?”
“你以后会慢慢学会的。”她说。
他看着她走出厨房,门帘晃动了一下。
他低头翻开那张她压进去的纸,上头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今日余额:一吻,一碗汤,一次心软未表。”
……
月初。
楼道的水表格子里塞了一叠账单,用红蓝水笔分别标注欠费与下次抄表日期。
她下楼时随手捡了一张,看了眼林杨家的水费,眉头皱了一下。
“你几天没关厨房水龙头?”她回屋后问。
林杨坐在凳子上处理订货单,没抬头,“没几天。”
“账单比上个月多三倍。”
“可能是雨天你洗得勤。”
“我是那种拿水洗心事的人?”
“有时候你心事挺多的。”她瞪他一眼,“别转移话题,水单得管。”
下午她守摊,他去拿货。
她翻开订菜本,发现上头记录错了两个品类。
“香茅根写成香椿,芫荽写成芸豆……你是不是色盲?”
林杨回来后一看,耳尖发红,“我那天太晚了。”
“你晚上就视觉失灵?”
“是你写得像虫爬的。”
她撇嘴,“你以后能不能别什么都一个人干?”
“那你想干哪一项?”
“我想干你。”
他一顿,“你说清楚点。”
“我说,我想干你那份的账。”她挑眉,“你在想什么?”
林杨别过头,“你最近话多。”
“你以前也这么说。”
“我后悔了。” 梁书悦拿着笔写写画画的,但她也没再说话,只低头划拉摊上收据。
门外传来孩子哭声,是楼下住户家又因为抢电视吵起来。
小巷日子像从旧水龙头里拧出来的水,滴滴答答,有点铁锈味,却也真实。
她忽然问:“你以前想过自己会这样过吗?”
林杨:“哪样?”
“一个月要记五种豆芽价格,跟人争谁先订芫荽。”
“比小时候想的好。”
“你小时候想干嘛?”
“逃出去。”
“现在呢?”
“不想走了。”他轻声说。
她没看他。
只把手从账本上移开,轻轻碰了一下他的。
风又吹过来,阳光落在摊布上,像溢出来的旧梦。
夜市摊口的灯一盏盏亮起来,黄橘色光晕像洒在旧照片上的火漆。
她提着一袋热豆腐和两串烤芭蕉,坐在巷口那张长椅上等他。
林杨去帮人搬东西,说一会就回。
她用筷子挑了一小块豆腐,咬了一口被烫得皱起眉。
风吹来,食物袋边缘发出塑料摩擦声。
长椅另一端坐着一个老人,在慢慢啃一根糖葫芦,“你等谁?”老人问。
“我……”她顿了顿,“等我家的。”说出口后自己也愣了下。
林杨过来时她正低头翻袋子,假装没听见。
“你买这么多?”
“你不饿?”
“饿。”他说完坐下,伸手拿串烤芭蕉。
烤芭蕉外皮焦脆,里面绵软,他一边吃一边问:“你刚刚是不是说我家?”
“你怎么听见的?”
“路过听见的。”
“不是说你饿吗?”她试图岔开。
“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她没答,只递给他一串豆腐。
两人并排坐着,手指几次碰到。
她忽然说:“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像没正式开始,但已经走了好远。”
林杨看着前头的夜市灯,“你说的是摊位,还是我们?”
“你觉得呢?”他没回头,只轻声说:“我从你蹲下来帮我捆袋子那晚,就觉得开始了。”
她转头看他,嘴角有点松动,“你以前也这样说话吗?”
“以前没人听。”
“那我以后听。”她说完低头咬一口烤芭蕉,“你不许再不说。”
“你也不许再装没听见。”他说。
远处烟火绽开一朵,他侧头看她。
梁书悦转过来,嘴角还沾着一点芭蕉焦糖,他用指腹替她擦掉,没收回手。
她望着他,忽然轻声说:“我不想再绕远了。”
林杨没说话,只轻轻点了下头,然后低头吻住了她。
吻很轻,像一盏快熄的灯,把夜市背景都拉远了些。
她没动,只慢慢闭上眼,风吹动塑料袋,晃得像一页旧日记被翻开的一角。
……
节日一过,摊子的生意冷清了三天。
空气里没了腌制食物的酸香,剩下的是帐篷布湿透后未干的潮气。
她窝在屋里翻账本,铺了报纸,一笔一笔抄到干净的本子上。
林杨在厨房清理锅具,水哗哗流,她听着觉得像落在旧年上的雨。
“你去年有这么细地算过账吗?”她问。
“没有。”
“你怎么活下来的?”
“不算就不会觉得亏。”
她翻到一页,指着红笔圈的数字,“你这个写错了,四十六不是四百六。”
他过来看了一眼,“我写得像四百六?”
“像四千六。”
“你怪我字太有梦想。”她笑,笑着把那一笔划掉。
“你做这些,会不会有时候想放弃?”她问。
“以前有过。”
“现在呢?”
“现在要是你还在,我不想放。”
她轻轻一顿,没说话。
手上的笔却写得更慢了些。
夜里风大,她起夜去关窗。
发现林杨还坐在小凳上,半靠墙睡着了。
账本摊开,落下一页她改过的记录。
她蹲下去,把他腿边的笔捡起来放回桌上。
林杨睁开眼,嗓音哑哑的:“几点了?”
“两点。”
“你怎么也没睡?”
“你睡这姿势,一看就会腰疼。”她扶他站起。
他没有挣扎。
她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拐回屋里,走到门口,他突然问:“你会一直在吗?”
梁书悦没答,扶他坐下,转身替他盖上毛巾被。
林杨抓住她手腕,“我不是问梦话。”
她回头,轻轻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
“我知道。”她说,“但你明天还会再问。”
林杨闭上眼,没再说话。
……
那天早上,他没出门。
她本来以为他是在补觉,结果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她用钥匙开了锁。
林杨躺在床上,额头覆着一层湿汗,眼神发虚。
她走过去摸他额头,烫。
“你什么时候开始不舒服的?”
他闭着眼,“昨晚回来后就晕,头转得厉害。”
“你以前不是说已经好转了吗?”
“最近累。”
她翻出体温计,一边烧水,一边把他额上的湿毛巾换了。
整个屋子静得只剩下水壶冒泡的声音,她给他冲了点淡盐水,喂他喝下时他嘴角还试图笑,“你现在比我妈还细。”
“你妈要是管你,你早该打点滴去了。”
“你也不是我什么人。”
她停住,“那你希望我是什么?”
他没答。
梁书悦也没逼问,只把那杯水放下,去换洗衣盆里的毛巾。
林杨这一病,拖了三天。
她没去实习,请了假,论文也暂时放下来,就守在隔壁。
第二天晚上他发烧退了一点,醒来看到她趴在床边打盹。
“你回去睡。”
“不困。”她抬头,眼里还有点模糊。
“你眼睛都红了。”
“是芭蕉叶粉末过敏。”
林杨轻笑,想抬手揉她头发,但手刚动就软了。
她伸手替他按住额角。
“别乱动。”她低声说。
……
第三天清晨他退烧。
她早起煮了锅清粥,端过去时他已经醒着,靠在床头发呆。
“你还知道睁眼。”她把碗放下,“张嘴。”
他张了嘴,却没看她,她喂他吃粥,动作慢而轻。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没说什么,却已经……那样了?”她忽然问。
林杨轻声:“我怕说破了,就散。”
“那我们就别说。”她说,“但你得好好活着。”
“你怕我死?”
“我怕你退烧之后不认我。”
他笑,轻轻咬住了她喂来的最后一口粥,含糊地说:“你放心,我烧糊也不敢不认你。”
那天之后,她没有再问过“我们算什么”。
他也没再说“我不是你什么人”。
有些疑问,是发过一场热之后,就自然地蒸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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