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过,纪玥的及笄礼也落得圆满。
今宵好月,清辉沉照,万物披染银霜。
纪府此时处处笙歌灯火,人影笑声两相交织。
青瓷杯盏中盛的是果子饮。鲜果的甜香混合少许清酒的醇香,喝来滋味清甜,但不醉人,故而未出阁女娘的席面上多以此代酒。
“阿玥,你兄长呢?”
纪玥放下杯盏,用目光指向不远处谈笑风生的纪衡修。
容珠抿唇,面上染上些许樱霞的粉:“不是二公子呀……”
席上,临座的孟昭音闻声抬眼,视线流转看向纪玥。
灯火灼灼,将她眉下眼眸映照成两颗清透的琉璃珠子样。
“纪妹妹莫不是傻了?容珠妹妹能问的、想问的,自始至终只有你的长兄纪云修啊。”
陈婉凑上来说完这句话后,又有些失望道:“我们这边好生无趣。纪妹妹,你可有听到隔壁席上那些公子们的笑声?”
“早有听闻你家长兄与谢殊私交甚笃,今日他来吗?”
陈婉不过随口一提谢世子,就招引来许多人的询问。
纪玥不得不顶着这般多的目光颔首:“……谢世子来的。”
“那我们可以过去瞧瞧吗?正好容珠妹妹也想见纪云修,没准这两人正在一块儿呢!”陈婉觉得自己这句话说得十分聪慧,满意地为自己双手鼓掌。
一位杏色衣裙的女娘有些忸怩作态:“我方才见到谢世子了,他今日生得好倜傥……”
杜疏月揉了揉脸颊,害羞问道:“当真?”
“什么蠢问题啊,”陈婉的脑袋往后仰,眼睛直直盯着隔壁,口中接话反问,“谢世子哪日不风流?”
宁念静静听完,心思不由一动,抬手碰了碰身侧的孟昭窈,找了个借口:“仇肃非的人方才给你递了口信。”
孟昭窈虽然对谢殊没有半分兴致,但久违地听到这个名字,她还是自认善良地给了一点反应。
大概真的太久了,孟昭窈觉得自己的白眼都翻得有些生疏:“说什么了?”
“说他今日寻到一幅真迹,邀你前去赏看。”
孟昭窈毫不意外:“不去。”
宁念咬着下唇,凑近孟昭窈,声音低低的:“阿窈,去看看吧……我陪你去。”
孟昭窈抬眉,睨着她:“陪我去赏画?”
宁念弯弯眼眉,没说话。
谢殊二字实在太过勾人,不到片刻,席间便空了大半。
孟昭音面对空荡荡的席位。
她正嫌闷,也好出去走走。
穿过纪府后院的长廊,一阵凉风扑面清爽,散去孟昭音身上甜腻的胭脂香,也散去她眉间微拢的半分疑絮。
罗茵是浔州汀县人氏,浔州在江南。纪衡修去过浔州吗……
孟昭音在心中不停盘算。
“扑通——”
一道清越的掷玉落水声打断孟昭音的思绪。
她低头。
院落假山处引绕一池清泉,明月相照,如鸣佩环。一枚浸染霜白月色的温玉依顺潺潺流水而下,淌进孟昭音眼里——她原以为落水的是一颗石子。
那是一枚温润而泽、品相上好的佩玉。
它不输高悬于上空的皎皎明月华。
而其主人却觉得,比起眼前女娘那双盈盈若琉璃的清眸,玉也不过如此。
“孟姑娘,我的玉不小心掉了。”
孟昭音的目光从清泉中的那枚玉缓缓上抬。
夜风微凉,谢郎君长身玉立,斜倚亭柱,当真好风流。
“孟姑娘,我的玉要受凉了。”
孟昭音半弯下身子,纤指轻扰开几圈涟漪,池中凉月也随之荡散一半。
“当心,世子。”
她捧起那枚佩玉,拿出丝帕仔细擦拭干净后却握入掌中。
佩玉抵着她半片皙白手掌,谢殊目光回落,又见她如雾发髻上簪的那支白玉云簪,以及两瓣白嫩耳垂下坠着的明玉珥珰。
孟昭音忽听亭上那人笑了一下,不太规矩地道了声小玉娘子。
“孟姑娘想要——我的佩玉?”
两人离了远些,又相隔清泉泠泠,孟昭音听不真切,但也知晓这句话的重音落在哪二字上。
“不敢,只是先替殿下拿着,免得佩玉可怜,又落水了。”
月色如水,凉风轻慢。
谢殊下了水亭,走到孟昭音身前半步停住。
他弯下身子,双目平视孟昭音:“孟姑娘果真慈悲为怀。”
孟昭音双手握玉合十,面无表情地配合谢殊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谢殊笑意更盛。
“大人在大理寺任职。”
孟昭音这回换了称呼。
谢殊听出这是一句语调平淡的陈述句。
他站直身子,摇了摇头,可惜道:“不是大人。”
“在下只是一个替任的闲人,”谢殊薄皙的眼皮半垂,微微哀叹,“等正经大人回来后,就会被大理寺赶走的那种闲人。”
远处笙音悠荡,月色洒了满地霜。
谢殊立在那片清霜上,神色寂寂,好可怜:“没有人要我。”
孟昭音眉梢颦蹙,发出一声似乎是情真意切的感叹:“他们眼光真差。”
谢殊认真地看着孟昭音。
他忽而轻笑,笑时月下照雪,又如朗月入怀。
藏在眼底几日的冷意忽于此刻被月光消融,谢殊心情变得明朗。
目光掠过那方染了檀色的柔软唇瓣,他故作忧愁地低头不语,好似真要哄她几分怜惜。
“殿下龙章凤姿,就算要当闲人,想来也是不同凡俗的闲人。”
又叫回殿下了。谢殊心道,还是个会看眼色惯说客套话的小玉娘子。
“多谢孟姑娘提点,此后我定能心安理得地做个闲人。”
闲人的话说到这便算完了。
夜风吹过,牵起身下那尾水绿色的裙摆温柔地绕了一个小弧。
掌心圈怀的那枚佩玉温润,孟昭音微微屈起小指,仰首看向谢殊:“可以向殿下求一个问题吗。”
“求我?”谢殊挑眉。
“是用被要挟在你手中的这枚玉……还是那夜在烟清山上,你好心施舍给我的那块白饼?”
他移目轻慢,从孟昭音垂在水绿裙裳旁虚握佩玉的手再到她那双琉璃珠子样的清滢眼。
孟昭音仰头望月,心中无措地想,这两样东西都好难求人。
她正要改口,好让方才那句请求听起来可靠些:“金银——”
“我不喜欢被要挟。”谢殊意有所指。
孟昭音沉默了。
不喜欢被要挟,但更不可能喜欢被施舍。
所以只剩下一个可能。
“……你爱吃饼啊?”
“我见过白饼怎么做。”孟昭音努力将自己说服。
许是想通了,她连眉梢上蕴着的笑意都变得轻快些:“拿白饼的方子换你一个答案可以吗?”
谢殊垂首,想说不爱吃。
但孟昭音在对他笑,他就没有说话了。
此时笙歌渐远,人声悄静,胸腔下的那颗心此刻正在不安分地跳动。
谢殊一时恍惚,只觉重回到在烟清山上那个平静的夜晚。
——他又只能听到风声了。
“你要问什么?”
孟昭音双手捧玉,简直十分殷切地看着谢殊:“大人是好官……好闲人吗?”
似乎是怕提及谢殊伤心处,孟昭音咬了舌尖,忙将“官”字收回。
佩玉月华流淌,躺在两只皙白手掌上。
谢殊收回目光,慢慢道:“不是。像我这等闲人,一向只吃贿赂。”
“我不要方子,你明日做好送到大理寺吧。”
孟昭音没有迟疑,点头应好。
她的目光越过谢殊肩侧,忽然退后一步,将两人距离拉开。
“有人来了。”
不远处女娘们的娇笑相叠,听声音正要朝此处走来。
谢殊却一点都不着急走。
他执起孟昭音掌中的那枚玉,颇有闲情地在水绿裙绦上左右比划。
于是小玉娘子的身上,又多了一块玉。
孟昭音神情微愣。
谢殊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收下你贿赂的信物。”
“多谢大人。”孟昭音看着谢殊,缓缓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月挂柳梢,陈婉有些尖厉的嗓音自远传来,打破了此方清静。
“孟昭音!”
假山后的孟昭音抬头,谢殊的声音低低擦过耳边:“怎么办啊孟姑娘,我好紧张。”
眼见陈婉等人越来越近,孟昭音皱眉,正想说你不走我走时,只一转眼,方才还在身前的人忽而失了踪影。
她静静咬牙,挤出一句:“大人走好不送。”
孟昭音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陈婉领了一群人向自己奔来。
“孟昭音,我都看到了!”
被指责的人语气寻常,没有半分怪异:“是吗,你看到什么了?”
陈婉眼神锐利地上下打量,试图在孟昭音平静的脸上找出缺漏:“黑灯瞎火,你竟敢和男人私下幽会,当真不知羞耻!”
孟昭音懒得多说一句:“和我私会的人呢?”
陈婉急着要抓孟昭音的把柄,一时半会竟没能注意到假山后只有孟昭音一人:“你把他藏起来了吧?叫人来搜,他定然还在这!”
杜疏月眉头紧蹙,看似好心为孟昭音担忧,实则藏不住地在煽风点火:“孟昭音,你这般所为,如何对得起小谢公子啊?”
“我倒是好奇,孟姑娘攀上了何等高枝,连晋阳王府也不要了。”
孟昭音微微眯眼,将视线移到说这句话的女娘身上。
那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好看的眼睛中满是不加遮掩的幸灾乐祸。
更巧合的是,她也穿了一袭青绿衣裙。
孟昭音心中有了几分猜测。
“宁妤!”
宁念呵斥的声音证实了她的猜测。
原来她就是谢明灼的小青梅啊。
孟昭音目光定定地看着宁妤,她没有说话,好像只是觉得很新奇。
宁妤嘟嘴不满:“姐姐,我又没说错话。”
宁念皱眉,轻叹一声,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她一直都知晓宁妤心悦谢明灼。
自从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后,宁相便给宁妤下了一道禁足令,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宁念也不想去扫小妹的兴。
宁妤得意洋洋地抬起下巴:“孟昭音,你真不要脸。”
“还未出阁就与男人拉拉扯扯,当真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坏东西。”
她故意加重尾音,好让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孟昭音的恶劣行径。
本来想再讽刺几句的陈婉忽而失了几分兴致。她后退一步,给宁妤腾出位置。
虽然讨厌孟昭音,但陈婉并不是很喜欢提人身世上的痛处,更何况她和她的母亲关系很好。
“啪!”
什么动静?!
陈婉陡然一惊,急忙看过去。
一道极其清脆响亮的巴掌在宁妤精心描绘的脸上响起。
退到边上的陈婉脸微微皱着,又忍不住心想,幸好自己走得快,要不然孟昭音这一巴掌就该打到自己脸上了。
“抱歉,右手自己莫名其妙扇的,我回去一定会好好管教我的右手。”
孟昭音直视宁妤,脸上神色比被打的人还要无辜:“宁姑娘回去,最好也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这张嘴。”
“比如劝劝它,别这么欠扇。”
“所以,”孟昭音又徐徐反问道,“你们找到和我私会的人了吗?”
不远处。
仇肃非一边乐滋滋地听着这些热闹,一边凑到孟昭窈跟前。
孟昭窈站在人群的最外面,似乎对孟昭音一点都不在意。
“孟二姑娘,你不担心你姐姐?”
孟昭窈对上仇肃非笑吟吟的桃花眼,平淡道:“不劳仇公子费心。”
“我就心悦二姑娘这般遇事不急不躁的好心性。”
仇肃非每日说的胡话总一箩筐,孟昭窈当做没听到。
“你讨厌她啊?”
孟昭窈扯出一点笑:“是啊,我乐得见她倒霉。”
仇肃非轻轻摇扇,为孟昭窈送上几许微风。
“其实你的不担心,不是因为讨厌……是因为信任吧?”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郭茂倩《白石郎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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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小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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