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迅疾地将他拉了回来。段秋平被那力量一冲撞,无力地软倒在地上,肩头早已被鲜血染红。
若羌的士兵见状,早已蠢蠢欲动。领头的将领一看,已经有人无畏替他揽下了弑皇室这个罪责,他便能无后顾之忧了。
一个手势下来,若羌军队间眨眼迸发出地动山摇的喊杀声,迅速开始了攻势。
长久以来吃皇粮的御林军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时间,若羌势如破竹,御林军节节败退。
疾风四起,战地风来草木腥。
宋荣扶着段秋平的肩膀,强行将他塞入舆车:“这些混蛋!”段秋平要是死了,他们和若羌谈判的余地就再也没有了。
宋荣将宋渡扔在他身上,压得昏迷的段秋平呵出一口气。
“你看好他,别让死了。”
宋渡撑着段秋平的身子坐起来,伸出手叫道:“搞什么。”宋荣却已转过头不再理他。
他打着帘子,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宋音之:“你也走,快点。”
宋音之却忽然剧烈地摇头:“我不走。”
宋荣气得两眼一黑,冲上去拉住宋音之往车里塞:“你又整什么幺蛾子,越乱越来劲是不是?”他手劲奇大,压得宋音之动弹不得,只能跟着他的力道走。
感觉到肩膀一阵酸痛,宋音之猛地挣脱:“让我走?我去哪?”甩了甩手,“真要让我流落街头,当个地痞流氓?你满意了是吗!”
宋荣的手尴尬地僵持在半空。
自觉做得有些过分,宋音之也拉不下脸来求和,只把头偏向一边。
“你必须走。”
宋荣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按着她的脑袋往底下看:“你以为死在这里就能得善终?你看看下面这些人怎么死的!”
宋音之被迫弯着身子,看着黑压压的人群长久地纠缠着,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冲上阵前。
阴雨连天,此时正值江河汛期,城内忽然骚乱起来。宋音之回头一看,大片大片的洪水一拥而上,躲在城中各处角落的民众避无可避,纷纷逃窜起来。
城内的洪水上漂浮着不少的尸身,再多人类的血液也染不红泛滥洪波,朵朵艳红短暂地漂浮,转眼间被湮没在黑暗的水流中。
尚存着行动能力的群众迫不得已往城门口赶去,可是前方哪里还有路容他们走?正是尸山血海,两军战得难舍难分,他们冲上去只有给人当肉盾的机会。
御林军本就是负隅顽抗,见此更是士气大损。
一小战士急冲冲跑来,还未到人前就脱力扑倒在地上。定睛一看,此人小腿处有一条被利器劈开的沟壑,深可见骨。
小将士几乎是爬到皇帝的面前,死死抓住地上的尘土,声泪俱下:“若羌派人凿开江堤,淹死军民百姓不计其数!”
听见这话,宋荣终于松开宋音之,狠狠咒骂一句: “该死!”抬眼见皇帝身体发颤,伸出手想将皇帝扶下城楼:“父皇……避一避吧。”
皇帝却甩手躲开了他的触碰,不顾宋荣在身后万般阻挠,抬腿站上城楼的最高处,上最后一级台阶还踉跄一步,恼羞成怒地对着身边的老太监吼:“上警角!”
老太监不敢违逆,动作迅速地找到主将沈逸。沈逸听后沉吟半晌,说什么也要亲自送上去。
皇帝站得高,身边箭矢流星一般飞过,他恍若未觉,面色沉静地接过沈逸递来的号角,深吸一口气。
警角的声音幽远绵长,久久不息。老皇帝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犹嫌不够,他一下又一下吹着冲击的号角,虽没有鼓声相和,却足以振奋颓靡的士气。
若羌的主将阴沉着脸看着城楼上的皇帝,尚未发一言,身后早已有数不清的箭矢和石子投掷上去,半空而落的石头砸死了多少人暂且不谈。皇帝丝毫不惧,吹得更起劲了。只有沈逸大吼一声,将皇帝扑倒在地,背后早已被射成了一只刺猬。
皇帝猝不及防,手握着警角的尖头重重抵在了沈逸的喉管处,这对沈逸造成致命的一击。
沈逸的尸身,连眼皮都尚未来得及合上,便被宋荣一脚踹开。宋荣冒着箭雨慌忙将皇帝拉到屋檐之下。
皇帝的呼吸这才急促起来,嘴唇也后知后觉地颤抖。宋荣盯着号角上那一点残余的血迹,久久说不出话。
那跑来带口信的小战士早已没了气息。
深呼吸一口,细闻,空气中还留有相思木燃烧的余味。厚重的甜腻,此刻也快被血腥味盖过了。
死的都是没权没势的普通人,而皇族总是不缺人舍命相救的。
宋音之任由宋荣将她推进逃亡的车里,整个人都木木的。
“等等,”宋荣塞给宋音之一把透明的琉璃制小刀:“小心点。”
二人相对无言,直到宋荣轻轻拍了拍她脑袋:“我知道你舍不得皇权富贵,而今暂避,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听皇兄的,就这么活着吧。”说罢笑了笑,“若真成了什么乞儿、地痞什么的,皇兄也会难过。”
宋音之看向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头顶:“你不要死掉。”她神色郁郁,伸出爪子在空中扑腾了几下,“父皇也是。”
宋荣凑近了点,宋音之以为他要拥抱,而他却只是捏了捏她的手指,帮她把幕帘拉上了。宋音之盲目了。
他们兄妹二人极少有这样亲昵的时刻。宋荣一直是个很理性的人,理性到甚至有些冷漠疏离。在宋音之的记忆里,他一直是可敬却不可亲的。
直到宋渡提醒,她才后知后觉地抚摸上不住颤抖的双腿,这才发觉手脚早已抖得厉害。
她不知道宋渡是什么时候钻出舆车,开始驾车带着她和段秋平走的。
她只是眼波一转,瞥到段秋平的血液从伤口处滴滴落下,早已在车内聚起了一大滩。见他呼吸微弱,宋音之心中大骇,上前一步查看,见他伤口深陷,汩汩往外涌着血。
靠近时,又闻到那种甜香味,不似花香浓郁,夹杂着血腥气,像是……战场的味道。
宋音之慌忙扯下衣衫内侧的布条,忙中出错,她手抖得无法控制力道,只得死死按在段秋平伤口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段秋平的意识清醒了几分,他睁眼正见宋音之神情慌乱,面容哀伤似是在为谁悲怯。
段秋平挥挥手挣开她的触碰,强撑着坐起身来,将眼睛瞥向别处:“又不是要害处,死不了。”
宋音之这才放松下来,忽而觉得自己的恐惧太过狼狈,顿了顿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你要是死了,靳国连最后的筹码也没有了。”
段秋平只有冷笑:“气数将尽,难道是留着我就能有救了?”
“你,”此人情绪转变之快,让宋音之极为摸不着头脑。不过她此刻被怒火冲昏了头脑,也懒得去究其原因,跳起来道:“气数将近是吧?那就是留你无用,你便活到这里吧。”
方才种种情形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记忆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宋音之悲愤交加,真就起了杀心,从袖口翻出宋荣临行前塞给她的短刀朝段秋平刺过去。
段秋平翻身躲过,略有些惊讶地盯着她:“等等……”
宋音之早已红了眼。她握着短刀紧紧相逼,每次都下的狠手,哪里还有半分理智尚存的样子。
段秋平躲过她的又一击,抓住她的手肘:“冷静!”宋音之手腕一翻,刀尖就对准了段秋平的手臂,吓得段秋平连忙松了手。
宋音之的神色近乎癫狂。段秋平瞧着她这副样子,一直顾着闪躲的身体忽地松懈下来,只堪堪躲过心脏的位置,被宋音之一刀插进胸口。
听见声响的宋渡掀起帘子瞧进来:“闹什么呢?”
段秋平握着刀柄,偏过身子将宋音之挡在身后:“没什么,我闹的自戕。”
宋渡看着段秋平沾满血迹的手,忽地将眼睛一瞪:“我……你敢!”
段秋平笑:“不敢不敢……赶路去吧你,小心被撞了。”
宋渡抬手摸了摸后脑勺:“别真死路上了。”
段秋平握着刀柄的手指动了动:“死了也没关系吧。”又在宋渡怒吼之前堵住他的嘴,“知道了,安心赶车去吧。”
宋渡将信将疑地皱皱眉,却还是利索地退了出去:“老实点。”
招呼完宋渡,段秋平才微微侧过身去看宋音之:“这下好了没?”
她仿佛才回过神来,看着他身上的刀口,恐惧地缩了缩身子。动作幅度很小,并不明显,却还是被段秋平捕捉到。
段秋平观察着她的神态,只是浑不在意地将刀拔了出来,将刀上的血迹往自己衣服上一擦,把刀轻轻往宋音之的身边一推,尽力克制着呼吸的颤抖:“消气了?”
宋音之一言不发地捡起那副短刀,垂着头盯着看。这小刀生得奇特,通体透明。
琉璃易碎,段秋平还真没见过拿这种东西制刀的,恐怕它比主人还要娇气。
段秋平无声无息地盯着她,从这个角度,他只能看到她的发顶,以及她微微颤抖的睫毛。
他轻嗤一声,看见宋音之安静地靠在座位上,极其珍重地将那刀收好,揶揄的话便堵在喉头怎么也说不出来。
段秋平突然回忆起,在他的家乡有一种小兽,通体灰白,眼珠明润,耳垂细小。
年幼时他总是恶意地捣毁它们的窝,看它们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样子,垂着眼皮耷拉着脑袋,过会儿又会自己重新筑窝。总觉得这个过程有无限趣味。
来靳国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还会遗憾,名盛天下的京城就没有他们西北平原的那种小兽,他还怪想念的。
眼前这个人倒是短暂地排解了他这场相思之苦。不过……秋平看着宋音之的头顶眯了眯眼,忽然想叹息。
“殿下。”段秋平伸出手,“借汗巾一用。”
宋音之定睛看了看,见他面色苍白,粘稠的血液顺着指缝往外流着,心中万般不情愿,但毕竟是自己闯下的祸事,只好掏出手绢扔给他,犹豫再三还是问:“借给你就不会出事了?”她真怕段秋平死了,那她麻烦就大了。
段秋平不接话,只拿着帕子紧紧按着胸口,汗巾没一会就被浸得鲜红。他垂下眼看了看:“改日再另赔殿下一完好的。”
身上的疼痛一阵又一阵。段秋平不动声色地将濡湿的帕子塞进里衣,伸出血迹斑斑手往宋音之眼前挥了挥:“京城繁茂,殿下可听过戏否?”
得不到回应,他忽然觉得有些恼,将话锋一转,脑袋微微一甩,模仿着末角的腔调,粗声粗气地唱道:“我只为家亡国破兵戈沸,因此上孤身流落在江南地。”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唬得宋音之猛地转头看他,想是段秋平借此戏词讥讽,她用怨毒的眼神盯着他:“我靳国再破败,你的命也还是捏在我们手里,别得了便宜就卖乖。”
被这话一激,段秋平周身气质一敛:“殿下太放肆了,你已失势了。”
气氛本就紧张,两个人又跟炸药似的一点就炸,宋音之易怒,落魄到再也懒得管什么仪态端庄,气急败坏地朝段秋平扑过去:“你才放肆!”
段秋平本就受了伤,反应略迟缓了些,被宋音之扑个正着,软软地靠在地上。宋音之咬牙切齿,将手指往段秋平嘴上按:“我撕烂你的嘴。”
两人互相撕扯中按到段秋平的伤口,他吃痛低呼,顿时也怒上心头,一只手将宋音之两只手腕钳制住,膝盖死死压住她两只腿,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将吸满了血的手帕塞进她嘴里,手却不肯放开:“别动!”
宋音之发不出声,所有的挣扎都激不起水花,被段秋平凶狠的模样吓到,求生欲被激起,更加激动地动起了身子,口鼻处被血腥气刺激,又被段秋平紧紧捂住,咳嗽都咳不出来,几乎闷死。
段秋平死死按住宋音之,不见一点怜香惜玉之情。他手上越来越用力,直到宋音之感觉到一阵一阵刺痛。
段秋平阴沉沉地一笑 “你别让我在这弄死你。”
宋音之的挣扎忽然停止,看向段秋平的眼睛里盛满了无助,眼中腾起些水雾又被生生压了下去。
段秋平松了松力道,低声凑近:“待会儿我松手,你不许哭不许叫不许做大动作,否则我立刻掐死你。听懂了没?”
浑身被钳制住,她做不了回应。段秋平似是才意识到这点,声音更低了些:“听懂闭眼。”
宋音之如约闭眼,堪堪盛在眼眶里的一点残泪被挤了出来,颤颤巍巍沾在眼角。
宋音之再睁开眼,却在对上段秋平的眼神时,全身陡然一轻松。
他像碰到刺一般突然松开所有限制,离宋音之远了些。抬眼见她嘴里还叼着被血染红的手帕,鬼使神差地上前不顾她的躲避将手帕卸下来。
宋音之这才找到岔子咳嗽,耳边都是车轮在地上扑腾的声音,她咳嗽的声音几乎被压下去,段秋平却无论如何忽视不了。他看了看带血的帕子,忽然偷偷收了起来,别过头去看别处。
两个人沉默地坐在车的两头。
“殿下啊……也是,现在难受得很吧?”
宋音之对段秋平有些防备了,怕他再次暴起,心里十分不满,只好生闷气继续不理人。
然而段秋平越来越不知分寸:“你还是别再把自己当什么公主了。金枝玉叶,贵的是一个身份,不是你这个人。若一味沉沦,不过是徒增痛苦。”
宋音之忽然觉得身体发软。眼前四下无人,宋音之也不管什么宫闱礼纪,她缓缓跌坐到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弓起双腿,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段秋平却再也不发一言,盯着她安静地蜷缩,又是逃避般默默移开视线,盯着镶了金花的幕帘发呆。
沉默越来越肥硕,简直要将两人挤压得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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