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归途如虹》第二章
一九五二年的春天,顾怀远的寻亲之路,从山东那个小小的院落正式启程。他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干粮、一点微薄的积蓄、一张小心保存的泛黄全家福(上面有父母和年幼的弟弟),以及一份他根据父亲回忆绘制的、弟弟俊文手臂上一处幼时烫伤的模糊草图。他的行囊很轻,但肩上的责任却重若千钧。
他的第一站,是东北,是那个梦魇开始的地方——临江屯。
故地重游,屯子早已物是人非。昔日的铁匠铺只剩一片长满荒草的废墟。他站在废弃的院落中,仿佛还能听到当年母亲的慈音与父亲的教诲,还能看到弟弟滚落山崖的那个雪夜。他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走访屯里的老人。岁月流逝,许多人已经不在,剩下的人也大多对当年那场惨烈的围捕语焉不详,只模糊记得李家铁匠铺的两个孩子“可能跑进山里了”,“好像有一个被路过的戏班子捡走了”。
“戏班子”——这是顾怀远得到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线索。他牢牢记住了这个词。
凭着这个渺茫的线索和军人的韧性,顾怀远的足迹开始遍布东北的城镇乡村。他拿着那张模糊的全家福,逢人便问,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可能接触过戏班的人。他走访过林场、矿山、大大小小的县城,混迹于各地的集市庙会,因为那里是戏班最常出现的地方。
他睡过车站的长椅,蹲过路边的墙角,啃过冻硬如石的窝头。为了省钱,他常常一天只吃两顿饭,用节省下来的津贴购买车票,或者支付给那些可能提供线索的人一点点酬劳。北国的风沙在他年轻却坚毅的脸上刻下痕迹,他的军装慢慢褪色,但眼神始终明亮,里面燃烧着不灭的希望。
几年过去,线索时断时续。有人说在吉林一带见过一个类似的戏班,他立刻赶去,却发现班主姓张,班子里也没有符合年龄和特征的学徒;又有人说在热河有个武生功夫极好,像是从小打下的底子,他翻山越岭而去,却发现那人年纪对不上。
这期间,他按时给父亲写信,报平安,也汇报搜寻的进展——尽管大多是“暂无消息”。顾铁山的回信总是很简单,“知道了,注意安全,钱不够送信跟家里说。” 父子间的深情,都浓缩在这朴素的字句里。
时间进入五十年代中后期,顾修远的搜寻范围随着部队的调动和信息的积累,逐渐向南扩展。他利用每一次出差、探亲的机会,像梳子一样梳理着途经的每一个可能有戏班踪迹的地方。河北、河南、山西……他见识了各地的风土人情,也尝尽了寻亲的苦涩。多少次,他以为抓住了希望的尾巴,最终却发现只是又一次的误认和失望。
有一次在陕西,他得到一个确切消息,一个从东北流落过来的戏班正在某县演出,班子里有个沉默寡言的年轻武生,年龄、相貌都与俊文有几分相似。顾修远连夜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卡车赶去,不顾一身风尘,冲进戏班后台。那个正在勾脸的武生愕然回头,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希望如同肥皂泡般破灭。那一刻,巨大的疲惫和失落几乎将顾修远击垮。他独自坐在破旧的戏台角落,看着台下喧嚣的人群,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无助。他想起了父亲临行前的眼神,想起了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想起了弟弟可能正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受苦……
但他不能放弃。他是顾铁山和沈兰君的儿子,是顾念笙的哥哥。山东人的“憨”劲和军人不完成任务誓不罢休的执念,支撑着他再次站起来。
他将目光投向了更南方。有老艺人告诉他,当年很多北方的戏班为了生存,都逐渐往江南、甚至岭南富庶之地流动了。
南方的气候潮湿闷热,语言不通,饮食不适,给顾怀远的搜寻带来了新的困难。但他依旧执着地行走在江南的水乡古镇、岭南的骑楼街巷。他的挎包越来越旧,那张全家福被他摩挲得边缘起毛,弟弟手臂上烫伤的草图,他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
万里征途,磨砺了他的意志,也风干了他的泪水。他将对亲人的思念,化作脚下坚定的步伐。他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可能,他就不会停下。这条路,他注定要孤独地走下去,直到奇迹出现的那一天,或者,直到他生命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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