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雨,是从戌时末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的几滴,敲在窗棂上春蚕啃食桑叶,细得几乎听不见。沈婉凝蜷缩在墙角的床榻上,盯着头顶糊着旧纸的房梁发怔。这是她入碎玉轩的第三个月,从刚进来时还敢偷偷掀开窗帘看一眼月亮,到如今连咳嗽都要捂着嘴——这里住的都是些失了势的旧人,或是像她这样刚进宫就被撂在一旁的低阶更衣,连洒扫的太监都懒得多看一眼,唯有沉默才是最稳妥的活法。
她身上盖的被褥是前年冬天剩下的,棉絮板结得像块冻硬的土坯,边角处磨出了破洞,露出里面灰黑的棉线。白日里还能靠着窗缝透进来的一点日头勉强取暖,到了夜里,这屋子就成了冰窖,地砖缝里渗上来的潮气顺着裤脚往上爬,冻得人骨头缝里都发疼。
忽然,头顶“啪嗒”一声响,一滴冷水砸在她手背上。
沈婉凝猛地抬头,只见房梁与墙壁衔接的地方,已经洇开了一块深色的水痕,像一张正在慢慢扩大的蛛网。她心里“咯噔”一下,刚想爬起来找个东西接住,那水痕中心突然破开一个小口,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越来越密的水珠砸下来,起初是稀疏的几点,顷刻间就成了一道细细的水流,顺着墙皮蜿蜒而下,在她床榻边积出一小滩水洼。
“糟了……”她低低地喘了口气,慌忙爬起来去搬床尾的木箱。这箱子里装着她仅有的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入宫前母亲塞给她的半块银锭——那是她在这深宫里唯一的念想。可她刚把箱子挪开,头顶的漏雨处突然“哗啦”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塌了,水流瞬间变粗,劈头盖脸地浇在床榻上,不过片刻功夫,那床本就潮湿的被褥就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往下淌水,连带着她刚挪开箱子的地面,也积起了没过脚踝的水。
风不知何时从窗缝里灌了进来,卷着雨水打在她脸上,冰凉刺骨。沈婉凝抱着手臂缩在门口,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发出“咯咯”的轻响。她不敢哭,也不敢喊,碎玉轩的人早就练就了“事不关己”的本事,就算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搭把手。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雨水在脚边聚成小小的溪流,看着自己唯一能躺的地方变成一片泥泞,连带着那点可怜的体温,也被这深秋的冷雨一点点抽干。
雨势越来越大的雷声在远处滚过,把窗纸震得嗡嗡作响。沈婉凝把膝盖抱得更紧了些,将脸埋在臂弯里。她想起三年前的深秋,也是这样的雨天,父亲还没被牵连进科场舞弊案,家里的堂屋生着旺旺的炭火,母亲坐在织布机前给她赶制冬衣,棉线穿过木梭的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暖得像一捧刚出锅的粟米。可如今,父亲病死在流放的路上,母亲带着弟妹不知流落到了哪里,她被没入宫中,像一片被狂风卷进泥沼的落叶,连挣扎的力气都快要没了。
就在她冻得快要失去知觉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显得有些模糊,像是有人踩着积水一路走来,脚步很稳,不疾不徐。沈婉凝屏住呼吸,把自己往门后缩得更紧了些。碎玉轩的太监宫女大多是轮值制,这个时辰巡夜的,多半是内务府派来的洒扫宫女,性子好的或许会问一句,性子差的,看见了也只会当没看见,甚至可能嫌她挡路。
脚步声在她门口停住了。
沈婉凝能感觉到有人站在门外,借着闪电的光,她隐约看见一个穿着灰布宫装的身影,手里提着一盏油纸灯笼,灯笼的光晕被雨雾打散,在湿滑的地砖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斑。
“里面有人吗?”
一个女声响起,不算响亮,却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清亮,像冰水里浸过的玉石。沈婉凝愣了愣,这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前几日给各屋送炭火时见过的那个宫女,好像是叫……青禾?
她没敢应声。在宫里,“示弱”是最危险的事,谁知道对方是真心询问,还是来看笑话的?
门外的人却没走,沉默了片刻,伸手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冷风裹挟着雨水瞬间灌了进来,灯笼的光也跟着照进来,照亮了屋里狼藉的景象:塌了一角的屋顶还在往下淌水,床榻上的被褥泡在水里,地面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脚踝,而沈婉凝缩在门后的角落里,头发被漏下来的雨水打湿了大半,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冻得发紫,像一只被暴雨淋湿的小兽。
青禾站在门口,举着灯笼的手顿了顿。
她是负责碎玉轩这一片巡夜的宫女,今晚本不是她当值,只是替生病的同伴顶个班。碎玉轩偏僻,平日里鲜少有人走动,她巡夜时本是例行公事,却听见这屋里似乎有细微的响动。她认得沈婉凝,那个总是低着头、说话细声细气的更衣,听说刚进来就被管事嬷嬷磋磨了几顿,性子怯懦得很。
灯笼的光在沈婉凝身上停了停,青禾的目光扫过那片狼藉的漏雨处,又落回她冻得发颤的肩膀上,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侧身让出身后的路,声音依旧平静:“跟我来。”
沈婉凝抬起头,眼里还带着没散去的惊惧,睫毛上挂着的水珠顺着脸颊滑下来,滴在衣襟上。她看着青禾转身的背影,那背影不算高大,甚至因为常年做活显得有些单薄,可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却莫名让人觉得安稳。她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咬着下唇,拖着湿透的鞋,跟了出去。
雨比刚才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油纸灯笼上,发出密集的“啪啪”声。青禾走在前面,脚步很快,却刻意放慢了些,好让身后的人能跟上。沈婉凝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敢离得太近,也不敢落下太远,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里,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可心里却奇异地安定了些——至少,此刻她不是独自一人了。
青禾带着她绕到碎玉轩西侧的一间耳房门口。这耳房比沈婉凝住的屋子还要小,孤零零地嵌在院墙的角落里,门口堆着些劈好的柴火,显然是平日里值夜的人歇脚的地方。青禾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把灯笼挂在门楣上的铁钩上,转身对沈婉凝说:“进来吧。”
沈婉凝低头走进屋,一股混杂着烟火气和草木灰的暖意扑面而来,让她冻得僵硬的四肢瞬间舒展了些。这屋子果然小得可怜,进门就是一张铺着粗布褥子的小床,床边摆着一张矮桌,桌角放着一个豁了口的陶罐,除此之外,再无他物。但让沈婉凝惊讶的是,这屋子的窗缝都被仔细地用黄泥糊过,连门板与门框的缝隙里都塞了旧棉絮,严严实实的,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站着干什么?”青禾已经脱下了被雨打湿的外衣,露出里面一件半旧的灰布短衫,“把湿衣服换了,不然要生病的。”
沈婉凝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都在滴水,把青禾干净的地面洇出了一片深色的水渍。她慌忙往后退了半步,局促地绞着衣角:“不、不用了,我……我站一会儿就好,不麻烦姑娘了。”
青禾没理会她的客气,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木箱,打开来,里面叠着几件干净的粗布衣裳。她拣了一件看起来最宽大的夹袄和一条长裤,递到沈婉凝面前:“我这里没什么好衣裳,你先凑合一晚。在宫里生病,没人替你扛着。”
沈婉凝看着她递过来的衣服,那衣裳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还打了个整齐的补丁,却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息。她喉咙发紧,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嘴唇冻得太僵,连一句“谢谢”都吐不出来。
“拿着吧。”青禾把衣服塞进她怀里,转身走到屋角的泥炉边。那泥炉是用黄泥和碎砖垒的,看着不起眼,里面却还燃着几星炭火。她往炉子里添了两块干柴,用吹火筒轻轻一吹,炭火“噼啪”一声燃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柴块,渐渐驱散了屋里的寒气。
沈婉凝抱着怀里的衣服,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她自小家教严格,从未在陌生男子面前露过肌肤,如今要在一个陌生宫女面前换衣服,实在觉得难堪。可身上的湿衣服像冰壳一样裹着身体,冷意顺着毛孔往里钻,骨头缝里的疼越来越清晰,她知道青禾说得对,在这宫里生病,等同于等死。
青禾似乎看穿了她的窘迫,添完柴火后就转过身,背对着她整理桌上的陶罐,声音平淡地说:“我不看。”
沈婉凝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走到床榻边,快速脱下湿透的外衣。贴身的中衣也湿了大半,贴在皮肤上又冷又黏,她哆嗦着换上青禾给的夹袄,那夹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粗布的质地有些磨皮肤,却异常暖和,穿在身上像裹了一层薄薄的棉絮,冻得发僵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
等她换好衣服,青禾已经用陶罐在泥炉上烧了水,罐口冒着细细的白汽,散发出湿润的热气。她见沈婉凝换好了衣服,便从矮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粗瓷碗,倒了半碗温水递过去:“先喝点热水暖暖。”
沈婉凝双手接过碗,碗壁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麻,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热的水流过喉咙,顺着食道滑进胃里,渐渐在身体里焐出一团暖意。她抬起头,看见青禾正坐在炉边添柴,火光映在她侧脸上,把她的轮廓勾勒得柔和了些——她的眉眼很淡,鼻梁却很挺,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不像个好相处的人,可做的事却比谁都实在。
“谢谢你……青禾姑娘。”沈婉凝小声说,声音还有些发颤。
青禾“嗯”了一声,没回头,只是把火拨得旺了些:“这屋子是我值夜时歇脚的地方,平日里没人来,你今晚就在这儿凑合一晚吧。碎玉轩的屋顶早就该修了,内务府的人拖着不给办,明早我去跟管事嬷嬷说一声,看看能不能找个瓦匠来补补。”
沈婉凝低下头,手指摩挲着粗瓷碗的边缘。她知道碎玉轩的处境,这里的人都是被遗忘的,别说修屋顶,就算是每日的口粮,都要比别处少上一半。青禾说去跟管事嬷嬷说,多半也是白费功夫,可她没戳破,只是轻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青禾从炉边站起来,走到床榻边,把铺着的粗布褥子往中间拢了拢,“床小,今晚挤一挤吧。”
沈婉凝愣住了。她以为自己会被安排在桌旁凑合一晚,没想到青禾会让她一起睡。这床榻确实小,看着最多只能容下一个人,两个人挤着,定然是辗转难眠的。可她看着青禾平静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夜渐渐深了,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只是雷声远了些,雨声听起来沉缓了许多,像一首冗长的催眠曲。青禾熄了灯笼,屋里只剩下泥炉里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两人并排躺在狭小的床榻上,中间隔着一道细微的空隙,能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沈婉凝侧躺着,背对着青禾,浑身都有些僵硬。她长这么大,从未和陌生人睡在一张床上,更何况是在这样逼仄的空间里。可奇怪的是,她并没有觉得不安,反而能闻到青禾身上淡淡的烟火气,那气息混着泥炉的暖意,让她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冷吗?”身后传来青禾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婉凝摇摇头,又想起她看不见,便低声道:“不冷了,很暖和。”
“嗯。”青禾顿了顿,又说,“我刚进宫的时候,比你还惨。那时候在浣衣局当差,冬天里要在冰水里洗衣服,手上裂的口子能看见骨头,夜里冻得睡不着,就抱着膝盖坐到天亮。”
沈婉凝有些惊讶,没想到青禾也有这样的过去。她转过身,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看见青禾睁着眼睛望着屋顶,眼神有些放空。
“后来呢?”她忍不住问。
“后来就习惯了。”青禾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宫里就是这样,要么忍,要么狠。忍不下去,又狠不起来,就只能被欺负死。你性子太软,这样在碎玉轩待着,不是办法。”
沈婉凝低下头,手指攥紧了身下的褥子。她知道青禾说得对,她刚进宫时,母亲就叮嘱过她,宫里不比家里,万事要忍,可她忍了三个月,换来的却是越来越重的磋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也不知道“狠”字该怎么写。
“我……我没有办法。”她声音发涩,“我父亲的案子还没了结,我要是在宫里出了什么错,他们……他们在外面会更难。”
青禾沉默了片刻,没再劝她,只是往她这边挪了挪,床榻轻微地晃了一下。她的肩膀碰到了沈婉凝的肩膀,带着温热的体温,像一团小小的炭火。
“别想那么多了。”青禾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你现在先顾好自己。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沈婉凝没说话,只是往青禾那边靠了靠。两人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彼此的体温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在这寒冷的雨夜里,织成了一张小小的、温暖的网。她闭上眼睛,听着窗外的雨声,听着身边平稳的呼吸声,还有泥炉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声,那些盘踞在心头的恐惧和不安,像被这暖意融化的冰雪,一点点消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沉沉睡去。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回到了家里,母亲在堂屋里生着炭火,父亲坐在桌边看书,她和弟弟在院子里追着蝴蝶跑。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了红果子,像一盏盏小灯笼,暖得人心头发烫。
第二天清晨,沈婉凝是被一阵淡淡的粥香叫醒的。
她睁开眼,天已经亮了,雨不知何时停了,窗缝里透进来的天光带着雨后的清亮。青禾已经起来了,正坐在矮桌旁,用一个小陶罐在泥炉上热着什么,罐口飘出的白汽里裹着小米的香气。
“醒了?”青禾回头看了她一眼,“我去小厨房要了点小米,煮了点粥,快趁热吃吧。”
沈婉凝坐起来,身上的夹袄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尾,她自己的外衣被晾在屋角的绳子上,显然是青禾早起帮她拧干晾晒的。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尘埃和米粥的香气,昨夜的狼狈仿佛一场梦,醒来只剩下满室的暖意。
她走到桌旁坐下,青禾给她盛了一碗小米粥,粥里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蛋黄微微流心,在白粥里泛着油光。这在碎玉轩,算得上是奢侈的吃食了。
“这……”沈婉凝有些不安。
“吃吧,我从自己份例里省出来的。”青禾把筷子递给她,“你身子弱,得补补。”
沈婉凝拿起筷子,夹起荷包蛋,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粥,小米熬得软糯,带着淡淡的甜味,荷包蛋的香气在舌尖散开,让她想起母亲做的早饭。她抬起头,看见青禾正低头喝着自己碗里的粥,粥里没有荷包蛋,只有几粒小米。
“青禾姑娘,你……”
“我不饿。”青禾打断她,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吃完了我送你回去,顺便去看看你那屋子的漏雨处。虽然不一定能找到人修,但总能找些破布先堵上。”
沈婉凝低下头,把荷包蛋往青禾碗里拨了一半,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固执:“一起吃。”
青禾看着碗里的半块荷包蛋,又看了看沈婉凝泛红的眼眶,没再拒绝,拿起筷子,夹起那半块蛋,放进了嘴里。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阳光穿过云层照下来,给碎玉轩的灰瓦镀上了一层金边。屋檐上的积水顺着瓦当滴下来,在地面上砸出小小的水洼,倒映着蓝天白云,像一块块碎掉的镜子。
沈婉凝看着青禾低头喝粥的样子,突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日子,或许也不是全然的绝望。至少在某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有人曾为她点燃一盏灯,递过一碗热粥,在逼仄的耳房里,用体温焐热了她冻僵的希望。
而这一点暖意,或许就够她撑过接下来的漫长寒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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