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轩的地砖总比别处凉些。尤其是入了秋,晚风从窗棂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阶前梧桐叶的涩味,刮在人身上像小刀子。沈婉凝跪在冰凉的青砖上,后背挺得笔直,耳朵却忍不住往廊下凑——管事嬷嬷尖利的训斥声裹着风声飘进来,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砸在她单薄的肩背上。
“……连盏茶都端不稳,伺候不好主子,留你在碎玉轩占着位置吗?”
她今天给贵妃请安时,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了贵妃的云纹袖口上。其实贵妃并没真动气,不过是瞥了她一眼,可旁边的管事嬷嬷却像抓住了天大的错处,罚她在廊下跪足一个时辰。青砖透过薄薄的素色宫装,把寒气一股脑往骨头缝里钻,膝盖先是麻,接着是涨,最后变成密密麻麻的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天色渐渐暗下来,嬷嬷的脚步声远了,廊下只剩下她一个人秋虫虫在草丛里叫得欢,衬得四周更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她想撑着站起来,膝盖却像生了根,稍一用力,便是钻心的疼,眼前也跟着发黑。
“别动。”
一只温热的手突然按住了她的胳膊。青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还攥着块刚从灶上取来的热帕子,边角还冒着白气。她半蹲下来,借着廊下昏黄的宫灯,看清了沈婉凝膝盖上的红痕——那两块布料早已被寒气浸得发僵,底下的皮肉却红得发亮,像被冻透了樱桃桃。
“嬷嬷走了?”沈婉凝的声音有点发哑,带着点刚哭过的鼻音。她想往后缩,却被青禾按住了膝盖,那点温热透过布料渗进来,竟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早走了,跟李总管去前殿领月钱了。”青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气,“罚也罚了,逞什么强?”她说着,把热帕子裹在沈婉凝的膝盖上,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帕子里的热气缓缓散开,熨帖着僵硬的筋骨,沈婉凝舒服得轻叹了一声,眼眶却突然有点发热。
这宫里的人,大多是见高踩低的。她位份低,性子又软,谁都能来踩一脚。只有青禾,总在这种时候出现。
青禾的指腹带着常年做活的薄茧,按在她膝盖两侧的穴位上,不轻不重地揉着。那点力道透过皮肉渗进去,把淤积的寒气一点点揉开,疼里裹着暖,竟让沈婉凝想起小时候在江南外婆家,冬天冻了脚,外婆也是这样抱着她的脚,用掌心一点点焐着。
“青禾……”她想说“不用了”,却被青禾瞪了一眼。
“闭嘴,好好坐着。”青禾的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亮,“揉开了才好得快,不然明天走路瘸着,又要被嬷嬷挑刺。”她顿了顿,手下的力道放得更柔,“以后再有人刁难你,别硬扛着。你越软,她们越得寸进尺。”
沈婉凝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青禾认真的侧脸。她的发鬓有点乱,额角还沾着点灰尘,大概是刚从后院劈柴回来——青禾总抢着做这些粗活,说“我力气大,不怕累”,其实是怕她被派去做这些,伤了手。
廊下的风又起了,青禾把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外褂脱下来,披在沈婉凝肩上。褂子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还有点烟火气,是属于青禾的味道。沈婉凝把脸往褂子里埋了埋,突然觉得,这碎玉轩的秋夜,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自那次被贵妃问话露了怯后,沈婉凝便总缠着青禾教她认字。她原是江南小吏家的女儿,幼时只跟着母亲学过女红,没正经进过学堂,入宫后才知道“不识字”是多大的短处——皇帝偶尔会问起诗书,同屋的才人能随口答出几句,她却只能低着头说“臣妾不知”,次数多了,连皇帝看她的眼神都淡了。
青禾是在码头边长大的,小时候跟着账房先生捡过半年的字,认得的不多,却够教沈婉凝入门。两人总趁夜深人静时,在碎玉轩最偏僻的耳房里偷偷学。青禾找了截烧黑的木炭,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沈婉凝就蹲在旁边,用手指跟着比画。
“这个字念‘禾’,”青禾在地上写了个歪歪扭扭的“禾”,像株刚冒头的小苗,“我名字里的‘禾’。”
沈婉凝跟着念:“禾……”她的手指在地上轻轻划着,指甲缝里沾了点灰,却毫不在意。“那这个呢?”她指着青禾刚写的“婉”字。
“婉,你的名字。”青禾的声音放得很轻,指尖在“婉”字的最后一笔上顿了顿,“账房先生说,这个字是‘温柔’的意思。”
沈婉凝的脸倏地红了,低下头盯着地上的字,小声说:“我才不温柔……”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被人欺负了只会躲起来哭,哪里配得上“婉”字。
青禾却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怎么不配?你比这宫里所有女人都好。”她捡起木炭,在“婉”字旁边又写了个“凝”,“这两个字放一起,像你绣的花,又软又好看。”
沈婉凝被她说得心跳快了几拍,不敢抬头看她,只盯着地上的三个字——“禾”“婉”“凝”,像三颗紧紧挨在一起的星子。耳房里没点灯,只有窗缝透进来的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个蹲得笔直,一个弯腰指点,影子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青禾教字时极有耐心。沈婉凝性子急,总把“人”字写得像根歪脖子树,青禾就握着她的手,带着她慢慢划:“要先撇后捺,像人站着,得站稳了。”她的掌心很热,裹着沈婉凝微凉的手指,指尖相触的地方像着了火,烫得沈婉凝连呼吸都放轻了。
有次学写“安”字,沈婉凝总把宝盖头写得太大,底下的“女”字被压得喘不过气。青禾笑着敲她的手背:“你看,这宝盖头就像宫墙,底下的‘女’字得站直了,不然要被压垮的。”她顿了顿,声音沉了些,“咱们活着,得自己站直,不能总指望别人给你遮风挡雨。”
沈婉凝看着地上的“安”字,突然明白了青禾的意思。她抬头时,正撞见青禾望着她的眼神,月光落在青禾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银,那眼神里有担忧,有鼓励,还有点她看不懂的温柔,像小时候外婆看着她的样子。
那天晚上,沈婉凝做梦都在写“安”字。梦里她站在宫墙上,青禾就在墙下,举着木炭对她笑,说:“你看,站稳了就不怕摔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得猝不及防。前一夜还只是飘着点冷雨,天亮时推开窗,院里的梧桐枝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白,像撒了把碎盐。沈婉凝就是在这天夜里发起了高烧。
起初只是觉得冷,盖着两床被子还发抖,后来头越来越沉,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连呼吸都带着灼痛。她昏昏沉沉地缩在被子里,意识像被泡在热水里,忽明忽暗。迷迷糊糊中,好像又回到了刚入宫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冷,她被分到碎玉轩,夜里冻得抱着膝盖哭,是青禾把自己的被子给了她,说“我火力壮,不怕冷”。
“冷……好冷……”她无意识地呢喃着,翻了个身,却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青禾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她身边,身上只穿着件单衣,把自己的被子全裹在了她身上。沈婉凝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攥住青禾的衣角,往她怀里钻得更紧。青禾的怀抱很暖,带着烟火气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像个小小的暖炉,把她从刺骨的寒冷里一点点捞出来。
“不冷了,我在呢。”青禾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沙哑,像是刚熬过夜。她伸出胳膊,轻轻揽住沈婉凝的背,另一只手挡在两人头顶的窗缝处——那里漏进来的寒风最烈,吹在脸上像冰碴子。
沈婉凝的意识依旧模糊,只觉得这个怀抱很安心。她能听见青禾的心跳,咚、咚、咚,像小时候听过的打更声,规律而沉稳,让她慌乱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她把脸埋在青禾的颈窝处,鼻尖蹭到了青禾的发丝,带着点淡淡的皂角香,这味道让她想起那些一起在耳房里学字的夜晚,想起青禾给她揉膝盖时的温度,想起很多很多温暖的碎片。
她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碎玉轩的梅花开了,她和青禾坐在树下绣帕子,青禾的手被针扎了,她赶紧凑过去吹,吹着吹着,两人都笑了,笑声惊飞了枝头上的麻雀。
天快亮时,沈婉凝终于退了点烧,意识也清醒了些。她动了动手指,才发现自己还攥着青禾的衣角,指节都捏得发白。而青禾,依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胳膊还挡在窗缝那里,肩膀被她压得微微耸着,显然已经僵了。
沈婉凝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青禾的眼睛还睁着,只是眼神有点发直,大概是熬得太久了。见她醒了,青禾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个松快的笑,声音哑得厉害:“醒了?头还疼吗?”
沈婉凝赶紧松开攥着衣角的手,脸颊像被火烧一样烫。她这才发现,两人靠得有多近——她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青禾的下巴,能看清青禾下巴上那颗小小的痣,还能感觉到青禾呼吸时拂在她额头上的气息。
“我……我……”她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却不小心扯到了青禾的胳膊。青禾“嘶”了一声,眉头皱了皱。
“别动!”沈婉凝连忙按住她的胳膊,“是不是麻了?”
青禾这才活动了一下肩膀,骨节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她揉了揉发麻的胳膊,不在意地笑了笑:“没事,压了一夜,活动活动就好了。”她撑起身子想下床,“我去给你熬药,李总管昨天刚领了批退烧药,应该还在灶房里。”
沈婉凝看着她略显僵硬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眶有点酸。她知道青禾这一夜肯定没睡,为了给她挡那窗缝的风,为了焐热她滚烫的身子,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守了一夜。
“青禾,”她轻声喊住她。
青禾回过头,晨光从窗棂里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怎么了?”
沈婉凝咬了咬唇,低声说:“谢谢你。”
青禾笑了,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谢什么,咱们不是……”她顿了顿,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只说,“快躺着吧,药熬好了我给你端来。”
她转身走出耳房,晨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沈婉凝的床边。沈婉凝蜷在被子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青禾身上的皂角味,心里某个地方,像被温水泡过似的,又软又胀。
她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突然想起昨夜模糊中,好像听到青禾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话。当时她没听清,现在却突然想起来了。
青禾说的是:“别怕,有我在。”
窗外的雪还在下,碎玉轩的梅枝上积了厚厚的一层白,像极了那年江南的雪。沈婉凝把脸埋进被子里,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想,这个冬天,大概不会那么难挨了。
日子就像碎玉轩檐角的雪水,一点点往下滴,悄无声息,却又实实在在地往前淌。青禾教沈婉凝认的字越来越多,沈婉凝能看懂简单的诗集了,偶尔还能在皇帝面前说上两句,皇帝看她的眼神,也渐渐有了些温度。
而她们之间的亲昵,也像藤蔓一样,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生长。
青禾会在沈婉凝做针线活累了时,替她捏捏发酸的肩膀;沈婉凝会把皇帝赏的点心偷偷藏起来,留一半给晚归的青禾;夜里太冷时,两人会挤在一张小床上,青禾总是把暖和的那半边让给沈婉凝,自己靠着墙睡,第二天背上总带着点凉意。
有次沈婉凝得了块上好的苏绣料子,偷偷给青禾做了个护膝,藏在青禾的枕头底下。青禾发现时,什么也没说,只是那天给沈婉凝揉膝盖时,力道格外轻,眼神也格外软。
还有次青禾去后院劈柴,不小心被木刺扎了手,流了点血。沈婉凝吓得眼圈都红了,抓着她的手就往嘴里送,想把木刺吸出来。青禾愣在原地,看着沈婉凝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被扎的地方一点都不疼了,心里反倒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酥酥麻麻的。
这些细碎的瞬间,像散落在碎玉轩里的星子,不耀眼,却足够照亮彼此的路。她们都知道,这宫里的日子如履薄冰,前一秒的恩宠可能下一秒就变成利刃,今日的姐妹或许明日就会反目。
可至少此刻,在这小小的碎玉轩里,在这无人窥见的角落里,她们可以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可以借着对方的光前行。
青禾教沈婉凝写的字越来越多,从“禾”“婉”“凝”,到“安”“暖”“伴”。沈婉凝把这些字都记在心里,像藏了一匣子的珍宝。她知道,青禾教她的不仅是字,更是在教她如何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如何在这冰冷的牢笼里,为自己寻一点温暖。
而青禾看着沈婉凝一天天褪去怯懦,眼神越来越亮,像株被雨水浇过的禾苗,慢慢挺直了腰杆,心里也跟着踏实。她总觉得,沈婉凝不该被困在这宫墙里,她该像江南的春水,自由地流淌,可既然来了,她就得护着她,护到她能自己站稳的那天。
就像碎玉轩的梅花,总在最冷的夜里悄悄绽放,不声张,却自有暗香,萦绕在两人心头,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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