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姐每砸一两下，就像活见鬼一样东张西望……
每砸三五下，就停下来大喘气……
她一喘气，就一堆人跑出来端茶倒水擦汗……
汗擦多了，还有人像兔子一样蹿出来，带她进屋换衣裳……
半天下来，凌千云被砸不到一百下，林小姐却换了二十几身新衣裳。
这样脆弱、金贵又麻烦的娇小姐，凌千云平生第一次见。她连翻了三个白眼，代表极度不认同。
谁知林小姐看到，发了好大的脾气，又是摔茶盏，又让人拿弹弓。
凌千云被射得抱头鼠窜，蹦得比跳蚤还高。
看到满院的人笑得前俯后仰，她怎么也想不通：这人不烦吗？不累吗？明明累得跟狗一样，还不停战？这些人类没见过猴子跳吗？笑什么笑？
等到日落西山，林小姐终于瘫在榻上不动了。
凌千云想冲上去骂人，可李嬷嬷却送来流水般的糕点，堵住了她的嘴。
“这是芝麻糕、桂花糕……这是豌豆黄、玫瑰酥、樱桃酪……”李嬷嬷一口气介绍了十几样，然后笑眯眯地问：“凌小姐辛苦了。不知凌小姐爱吃哪样？我明日让人多做一些。”
“我都爱吃——”她惊喜交加，抓起桂花糕往嘴里塞。
桂花的清香裹着香甜软糯，在她嘴里炸开。她眼睛亮成星星，鼓着腮帮子喊：“我好像吃到了月亮上的桂花树！”
李嬷嬷听了笑得合不拢嘴，林小姐一脸嫌弃，“这是个傻子吧？”
三天后，李嬷嬷又来接了。
凌千云捂着额头，钻进床底不肯出来。她娘却掏出连夜赶制好的小马甲连哄带骗：
“你瞧，这是用天下最坚韧的牛皮做成的，阿娘还缝了全东平最厚的棉花，你穿上之后，再套上襦裙，保证防弹又防揍……”
她穿上之后像只大笨熊，热得喘不过气。
她娘却拍着手笑：“太棒啦！这次肯定不疼……林姐姐要是射你的头，你就转过身，弯下腰，把头贴在肚皮上，用屁股对着她……”
她还千叮咛万嘱咐：“别忘了要礼物哟。这些礼物很多是你阿爹送的，你拿回来，这叫物归原主……”
凌千云点头。进门后，她做好了屁股当靶子的准备，哪知林小姐偏偏不按套路出招。
她还来不及转身，一桶枣兜头而下，浇得她睁不开眼。
无数颗枣噼里啪啦落到脚上，又骨碌碌四散开来……还好，雷声大雨点小，不疼……
她咬牙、握拳、闭眼一气呵成，等着林小姐继续发大招。
谁知左等右等，风平浪静。
周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碟子的碰击声……待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她悄悄睁开一条眼缝，只见眼前不知何时摆了三张长几，上面的糕点五彩斑斓，层层叠叠。
有金黄的金乳酥、粉嫩的樱花糕、雪白的椰汁糕、薄如蝉翼的千层酥……那错落有致的水果塔上，堆满了红艳艳的西瓜、水汪汪的葡萄、金灿灿的芒果、白莹莹的荔枝……天呐，这是天上才有的吧？
“吃吧。八百二十下……就当还清了。”
林小姐淡淡一句，因果就此了结。自此，凌千云成了林府的常客。
父女俩跟轮值似的，一个天不亮去教书，辰时去衙门。一个未时被李嬷嬷接去陪吃陪聊陪解闷，酉时送回家。
林小姐对人爱搭不理。为了吃糕，凌千云只好没话找话。
“林姐姐……”
“闭嘴。”
“你不喜欢？那……叫你小雪人好不好？你看你，穿得像粽子，白得像面团，眼睛圆溜溜，嘴巴再叼根萝卜，和雪人一模一样。”凌千云把啃了一半的萝卜糕往林小姐嘴里塞，“不信你试试，肯定好看……”
“叫李嬷嬷缝上你的嘴，更好看。”
林小姐目光如针，似乎要在她的嘴上戳出几个洞，吓得她赶紧跑路。
幸好林小姐怪是怪，还是懂得回报的。每日酉初，她会命人抬出八个珍宝箱，一字排开，让凌千云从中选一样带回家。
面对鲜艳如火的红宝石、莹润如露的东珠串、通体晶莹的羊脂玉簪……凌千云犯了难。她扒着箱沿，找了一圈又一圈，却抓头挠耳，始终挑不到满意的。
“喜欢什么？嬷嬷帮你找。”李嬷嬷蹲下身，把堆积的珍宝翻开来，一样一样供她选。
“阿娘说，要大的，越沉越好。可是……”她的脸皱成个小苦瓜，“这簪子太轻，红石头太小，白珠串也不够重。”
“这还不容易？”林小姐转头吩咐，“听说后厨有腌菜石？你们挑块大的过来，最好某人抱得动。”
这腌菜石圆润、沉甸甸、黑得发亮……凌千云看得两眼放光，满载而归。
很快，墙那头的院子传来一阵鸡飞狗跳声。
“你是不是被驴踢了？我要的是大宝贝，你抱块大石头回来？还砸了我的脚……”
林小姐听了嘴角上翘，脸上浮出淡淡的笑。
吃一堑长一智之后，凌千云学会了挑金元宝。她用襦裙兜满金锭，满心欢喜地往家蹦。每蹦两步，就漏掉一个，然后跟小鸡啄米似地来回捡。
林小姐姐站在枣树下，看得直摇头。
“主子为何叹气？”李嬷嬷问。
“我想起凌先生的话，人皆知金为贵，而不知有远甚于金者。我送的碧玉透雕，比金子值钱多了。可惜傻子不识货……”
虽然不识货，但凌千云也懂得礼尚往来。
有天她从树上捉了只蝉，一下子伸到林小姐眼皮底下。
那蝉乌黑发亮，复眼凸起，六只毛茸茸的细腿在空中挣扎……林小姐“啊”地一声惨叫，从榻上滚到地上。
七八个黑衣护卫神出鬼没地冒出来，齐刷刷拔出明晃晃的长刀，吓得凌千云拔腿就跑。
当晚，凌云志领着她登门道歉。
“小女憨傻，但并无恶意。她在乡野长大，终日与鸟虫为伴，她喜欢蝉，便觉得蝉是世上最好的东西，所以眼巴巴送来……还望林小姐看在她年幼无知的份上，从轻发落。”
凌云志低着头，语气卑微。
“阿爹，阿娘说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为何我送了，她们一个也不喜欢？”
凌千云跪在地上，鼓着腮帮子很不服气。
她觉得委屈。她想起送竹叶帽给嬷嬷，却被取笑。她送荷花给嫡姐，却被搡倒。她送蝉给林小姐，挨训不说，还得磕头认错。
阿爹个子本来就不高，还像鹌鹑一样缩着脑袋，看着比屋里的人都矮了一截。她很不喜欢。
而林小姐显然有同感，她幽幽地望着窗外，“是不喜欢……”
夜色漆黑，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可她一直看着，自顾自说话：
“我不喜欢黑虫子……也不喜欢穿黑衣服的人……我讨厌大眼睛，更讨厌被很多双眼睛日夜盯着……”
黑衣护卫和四个嬷嬷忽然齐齐跪了下去。
只有凌云志一个人还站着。
他有些尴尬，目光落在李嬷嬷的脸上。这些人当中，貌似李嬷嬷的眼睛最大。
平心而论，李嬷嬷并不老，三十出头，黛眉琼鼻，凤眼羽睫，即使在貌美的北凉奴当中，也算上品。只是她常年梳着低髻，穿着灰褐色衣裳，显得老气横秋。
“我不喜欢吃甜食。不喜欢穿裙子。不喜欢活得像个死人……”
林小姐的声音平静，却透着超乎同龄人的悲凉。
“如果有人一出生就被诅咒，命中注定早夭，你们何苦让她活着？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到底有何意义？我不明白……你们可明白？”
她转头看向众人，眼圈微红。
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低头伏地，唯独李嬷嬷昂着头。
她的眼泪落下来，一滴一滴，湿了衣襟。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是凌千云不想看到嬷嬷难过。李嬷嬷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不光会做全天下最好吃的糕，还从来不会嘲笑她。
“我明白我明白——”凌千云蹦起来，一下子跳到林小姐面前。
“你不喜欢黑虫子，我给你抓彩色的。你不喜欢眼睛大的，那我给你抓眼睛小的，呶，就像这只——”
她把傍晚捉的蓝闪蝶，从身后伸出来献宝，“你瞧，好看吧？比它漂亮的还有好多，我明天捉给你看。”
“你不喜欢吃甜食，可以留给我吃，你在旁边看着就好啦……”
“你不喜欢穿裙子，可以送给我呀，阿娘给我缝了四条裙子，一条被树枝划破了，一条变成了棉袄，剩下两条根本不够穿……”
“你不喜欢像死人一样躺着，那我带你爬树呀，阿爹说登高望远，树上的风景可好了……”
稚嫩的童音叽叽喳喳响个不停。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凌云志。
“抱歉，小女……愚钝……”
凌云志尴尬得脚趾抠地，能言善道的他一时词穷。
“无妨。”片刻后，林小姐脸上恢复了淡然。
她伸出食指，轻轻触摸蓝闪蝶的翅膀，又捻了捻手指上的鳞粉，低声道：“好看。明日……你捉些更好看的来吧。”
“好哇。”凌千云兴奋起来。
众人如蒙大赦，齐齐松了口气。凌云志低头擦了把汗。
那之后，林小姐话多了起来。
看到火红的蜻蜓、粉色的兰花螳螂、碧绿的毛蠹虫……她有时尖叫，有时大笑，有时跳起来追打，仿佛恢复了十岁孩童的鲜活气。
一来二去，院子里热火朝天。
李嬷嬷笑着笑着，有时会泪流满面。有次被凌千云看到，她拉着嬷嬷的手使劲摇晃，
“嬷嬷，你别伤心。阿娘说，只要多蹦多跳，林姐姐会长命百岁的！”
“好，你阿娘说得对。有你陪着，小姐和嬷嬷都很开心……”李嬷嬷破涕为笑。
三个月时光飞逝而过。
转眼到了秋分，林小姐心血来潮，要去凌府游玩。
这一去，竟被人推下莲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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