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修系的大师兄院子里有一大片长势如虹、品相上佳的白色曼陀罗——这事几乎全修真学院都知道。
不过这些花既非灵草也非魔药,之所以那么出名是因为曾经有个剑修摸黑悄悄薅走了两株打算送给师妹,结果还没走出几步便被平时脾气超好的大师兄抓住狠狠揍了一顿,然后绑在花田边当了一周的鼻青脸肿版稻草人。
“真没想到,你这家伙居然也会生气,我们都以为你没脾气来着。”又又喝了口顾辰枫泡的花茶,咂咂嘴道。
“他恰好惹到我了而已。”顾辰枫仰头灌了口酒,耳穗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着。
“好吧好吧。”又又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这冲冠一怒,倒是又麻烦了我去帮你摆平那些剑修的长老,对此你就不想跟师父说点什么?”
“谢谢门主。”顾辰枫笑嘻嘻道。
“叫我一声师父又能怎么样了啦!”又又佯做生气。
“唔,只是觉得不太好。”顾辰枫坐在他的宝贝花丛中,迎着又又疑惑的目光笑道:
“想听个故事吗?”
在又又之前,顾辰枫有过两位师父。
第一位是个头发花白的丹修老头,在一个红叶飘零的秋天,他用五百两银子从顾辰枫的父母手中买下了这个三岁小娃,那时的顾辰枫还不叫顾辰枫,叫顾秋。
准确地说,是顾辰枫主动跟他走的。
家里太穷,屋子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他们兄弟姐妹五个只能挤在一张窄窄的床上,而父母更是只能打地铺。哪怕父母和哥哥姐姐起早贪黑地干活,全家也很少有不饿肚子的时候。
五百两银子,能盖好大的房子,买好多的粮食,甚至还能让大哥到私塾去读书,将来若是能入仕途,家里从此以后再也不会为了吃饭烦恼了。
所以丹修老头说他有修炼资质,要收他为徒时,顾辰枫几乎没有考虑便一口应下。
老头并没有教他炼丹,说是炼丹不能急躁冒进,必须要先打好基础。因此他跟着老头跋山涉水,仅仅用了三年便将老头教给他的据说一般修士要修炼十年才能达到巅峰的功法修炼完毕。
当他向老头汇报时,平日里不苟言笑的老头脸上第一次露出那样狂喜的表情。
他当时真的以为,师父是为了自己的成就而感到骄傲。
老头开始教他炼丹。可惜的是,无论他怎样努力,他的火焰总是会将那些药草焚为灰烬。不过老头没有责备他,老头说顾辰枫只是对药草的灵气不够敏感。在他第三百二十八次失败之后,老头带着顾辰枫进入了一片灵脉深处,说要采用一个上古丹方来提高顾辰枫对药草的敏感度。
顾辰枫当时暗暗发誓,未来一定要好好修炼,绝不辜负师父对自己的期望。
……
可是当他真的站在古老丹方所记载的阵法之中,顾辰枫看到的却是师父毫不掩饰的贪婪眼神。老头看着他,像是在看什么稀世宝物,喃喃低语在阵法迷离的光芒之中传进顾辰枫的耳朵,让他如坠冰窖。
“界源真火的火种……没想到竟然让我遇到了……只要拥有了它,天下第一丹修的名号非我莫属!”老头似乎觉得顾辰枫不可能再逃脱,毫不掩饰地暴露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界源真火……那是什么?顾辰枫的意识渐渐模糊,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要脱离自己的身体,与之一同逝去的还有自己的生命力。在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前,顾辰枫感觉到出离的愤怒,那是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怒火。
那点怒火由心而起,迅速以燎原之势传遍他的全身。
顾辰枫没有死。
老头的判断是错误的,顾辰枫并非寻常的伴生异火之人,他是真火之灵的转世,他即是火焰本身。怒火唤醒了火种,在顾辰枫识海中咆哮成喷薄的火山,他伸出手,遵从着内心的愤怒,唤出火焰焚尽了曾经最敬重的师父——如今暴露真面目的贪婪小人。
烈火清洗了这间灵脉深处的小小房屋之后,顾辰枫昏迷了整整七天,在这七天里,他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万物生灵因火焰而诞生出文明,又因火焰而将文明毁灭。再次醒来之时,他的右眼变成了如火一般的鲜艳赤红,右颊之上也出现了一个赤色斑纹。顾辰枫在原地茫然地坐了一会,收拾了老头的遗物踏上了回家之路。
他的记忆力一向很好,走过的路不会再忘。
父母对于顾辰枫的回归喜出望外,尽管当初知道顾辰枫离开可以过上更好的日子,但终究是自己亲生的骨肉,夜深之时还是会常常思念。顾辰枫发现他们家的房子早已翻新,兄弟姐妹们也都添了新衣服,脸上也有了红润光泽,不再是以往那副形销骨立的样子。
这样真好。顾辰枫心想,这样就好。
可惜世事总无常。
顾辰枫回家才不到两年,人间便发生了战争。他所身处的国家最倚重的镇国大将军挥剑反叛,从边塞直捣京师。
不幸的是,顾辰枫家所在的村庄恰好就在叛军的行进路线上。
事情发生的那日也是在秋天,顾辰枫恰好上山为母亲寻找治疗咳嗽的草药。得益于丹修老头的遗物,顾辰枫有着丰富的草药知识。等他回到家里,原本干净明亮的房屋早已被鲜血涂满。
房屋外不知何时聚起了村民,顾辰枫从他们的低语中拼凑出事情始末:军队不知从何处听说了他们一夜之间发家的故事,认定这里有“神物”,起了贪念。但负责搜查的校尉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恼羞成怒之下酿成惨案。
那你们呢?你们不是知道我们家的钱财都是卖了孩子才换来的吗?为什么不说出事实而是袖手旁观?
顾辰枫抬头看着周围的人群,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有人似乎想上前来扶他,但又畏缩着不敢迈出脚步。身后传来脚步声,顾辰枫回头看到几个披甲的士兵正抛着银两说笑。
熟悉的怒火从心脏燃起,顾辰枫抬起了手,一如他两年之前所做的那样。
但是这次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他的怒火之中夹杂着刺骨的恨意。顾辰枫没再昏迷,他只是陷入了自己的梦,梦中文明自火焰中诞生,又在火焰中消逝。
可是他又无比清醒,他看见赤红的火莲从自己的指尖绽放,看见士兵的铠甲融化,惊恐的表情在火焰中扭曲为焦炭,也看见村民熟悉的脸都化成了火星四散纷飞。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村民们也只是畏惧而已,那些士兵动辄提刀伤人,他们没人敢说出真相,这不能怪他们。
顾辰枫慌乱地想要熄灭火焰,可是火却越烧越大,最后连他自己也一并点燃。他在烈火的炙烤之中跌跌撞撞地捡起了一把刀,刀刃很快开始融化。他不管不顾地用力划向自己的右眼和右颊,他想,只要毁灭了这赤色的源头,火焰就会停下来了。
可是他的努力徒劳无功,划伤右眼唯一的后果就是他的左眼也变成了鲜艳的赤红,面颊上的伤口很快愈合,只留下狰狞的十字伤疤,像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火焰燃尽了一切也几乎燃尽了他的生命力,倒下之前,顾辰枫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叹息。
他还是没死。实际上,身为界源真火,在此世轮回身的寿元耗尽前,他是无法死去的。即使死去,真火依然会跃入轮回,重启下一世,毕竟,能够作为一界文明起源的火焰,又岂会轻易消失?
顾辰枫呆呆地躺在焦土之上,看着天上下起了小雨。雨水淅淅沥沥,浇灭了这片焦土上所有的火焰,滴落在他身上时甚至带来丝丝清凉的舒适感。视线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白衣胜雪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那就是他的第二位师父。
又又不知不觉已经放下了手中的花茶,专注地听着顾辰枫的讲述。她这位大弟子平日里总是乐呵呵的,也没什么脾气,她下意识便以为这人应该是属于无忧无虑的小少爷那一类,没想到事实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我讨厌‘秋’这个名字,所以当师父问我的名字时,我告诉她我忘记了。”顾辰枫似是有了几分醉意,面颊涌上薄红:“师父给我取名‘辰枫’,将我带回她的宗门。”
云落宗位于海外诸岛,这里虽然资源不如大陆丰富,但胜在有许多特殊物产,修士们彼此之间也还算友善。顾辰枫随师父来到这里之后便记在她门下,成为她迄今为止的唯一一位亲传弟子。
师父是强大的法修,拥有得天独厚的水天灵根,但从不自傲,为人温和,很受宗内弟子们的欢迎。顾辰枫在她温柔的教导之下逐渐敞开心扉,性格也慢慢开朗起来。和师父一起坐在花树下弈棋饮茶的那些年是他记忆中最美好的日子。
后来的后来,顾辰枫总是会想,自己或许就是灾厄之人,所有身边人都会受到伤害。
后来的后来,顾辰枫不止一次在梦境里质问苍天,为什么善良的人却得不到美好的结局。
云落宗的大长老——也就是师父的师父——私自勾结魔修学习邪术,意欲献祭附近海岛上的无辜凡人来提升自己的修为。
而师父无意间发现了这件事情,为了不让大长老踏入歧途,她给顾辰枫留下了一道传音符,孤身前往宗门大殿劝说大长老悬崖勒马。可大长老的布置已经到了最后一步,师父被安上莫须有的叛宗之罪,将要在宗门广场上当着所有弟子的面被处以极刑。
行刑那日天空中的积雨云庞大而厚重,潮湿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顾辰枫在前往广场的路上被大长老安排的人埋伏,当他好不容易杀出重围,拖着重伤的身躯赶到之时,师父却已经躺在高台之上的血泊中,气若游丝。
空中响起一声闷雷,大雨倾盆而下,大片刺目的鲜红在那一袭白衣上晕染开来,而台下的弟子们鸦雀无声。
“为什么……”顾辰枫跪坐在师父身边,疯了一样地将自己收藏的所有丹药都喂给她,可是并无丝毫起色。那人透过血泪模糊的双眼看到了他,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是想触碰一下自己这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弟子。
“哼,逆徒的弟子也还是逆徒。本座在此宣判,云帆及其弟子顾辰枫意图叛宗,依照宗规以极刑废去修为,元神打入海魔渊熬炼百年。”大长老道貌岸然地说着,探手就要来抓师父的元神。
顾辰枫抬起了头,这次的怒火来得汹涌而猛烈,直烧得他心口作痛。被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血红眼眸一瞪,饶是强大如大长老,动作竟然也迟了半分。
许久未曾出现的火焰咆哮着淹没大长老,而后迅疾地蔓延开来,冲天的火光甚至在雨水落地之前就已经将之汽化,广场上一时间白雾朦胧。台下的弟子们惊恐地四散逃窜,他们从没想过会有人敢反抗大长老,也从没想过与自己一般年纪的家伙掌心的火焰会那样的灼热,那样的……愤怒。
“辰枫……”
在顾辰枫即将失控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唤回了他的理智。顾辰枫低头看着师父,她的面色苍白如纸,脸上却挂着微笑。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抬手扯住弟子的衣袖。
“师父!”顾辰枫大喜过望,连忙伸手扶起她:“我这就带您去找医修!”
“罢了……没有用的。”师父轻轻摇头:“我有话……要对你说。”
顾辰枫的动作顿住了,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带师父去求那位修为极其高深的医修长老,可是看着师父的眼神,他却无法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师父微微喘了口气,好像说这么几句话就已经抽干了她的力气一样。
“你……不要……愤怒……不要……怨恨……”师父的话语断断续续,那双往日水润明亮的眼眸中的光正在一点点黯淡下去。
顾辰枫紧紧抿着嘴唇没有说话,他不敢哭,生怕眼泪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再也见不到师父最后一面。
“你的怒火……会毁掉一切……也会毁掉……你自己……”师父再次停下来喘了口气:“所以……不要愤怒……不要怨恨……”她双眼黯淡无光,脸上笑意却灿如朝阳:“我最后……有东西……要留给你。”
水蓝色的光芒从师父身上亮起,然后无声地向四周扩散,如同多年前的那场细雨一般温柔地熄灭了跳动的火焰,最后又悄然收敛,凝聚为一株白色曼陀罗留在顾辰枫掌心,温润如玉的光泽在其上流淌。
顾辰枫捧着这株永不凋零的白色曼陀罗,终于痛哭失声。
他亦师亦友的师父,他最崇敬仰慕的人,就那样消散在了天地间,除了一株花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雨幕重新落下,很快把雾气冲散,落在烧过的广场上散发出阵阵潮湿的热气。顾辰枫任由雨点打在自己身上,他把花捧在心口,看了一眼根基全毁脸色灰败的大长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片废墟。
走吧,离开海外诸岛。
顾辰枫照着记忆中的古籍画出了一个超远距离随机传送阵。到哪里都好,他想,哪怕是传送进无边大海就此沉没也好。
可惜传送阵没有遂了他的愿,他被远距离传送甩的七荤八素,从半空“啪叽”一下摔在修真学院的门前。睁开眼是各大修系火热的招生现场,距他最近的那个修系跑来两个少女,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来法修吧!我们攻击力嘎嘎强!法术特效嘎嘎帅!”
她们脸上挂着明媚的笑意,让顾辰枫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于是他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
“好啊。”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转修炼器了呢?”又又问。她可是记得初次见到顾辰枫的时候这人就已经是法器双修了来着,如果没有旁人教导的话,他能自己摸索到当时那个程度几乎可称得上是天赋异禀了,也正是因此她才动了心思将人收到自己门下。
“因为法修破坏性太强了呀。”顾辰枫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道:“我的火焰破坏性也很强,两者相叠加的话说不定某天我会失去理智成为只知道毁灭的怪物。师父当初就建议我修习炼丹,说是有助于心境的平和。”
“可惜你完全学不会炼丹。”又又想起他说的那三百多次失败。
“是啊,草药太脆弱了,完全扛不住我的火焰,为此我还苦恼了好久来着。”顾辰枫把斗笠掀起一点,露出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眸:
“所以我把丹炉熔了。”
“……”又又无语。
“然后我打算修复丹炉,无意间发现金属能够承受住我的火焰,从此在炼器的道路上一去不复返。”顾辰枫倒了倒酒壶,发现没酒了,于是朝又又摊了摊手:“就这么简单。”
“嗯哼。”又又伸了个懒腰:“看在你的故事这么精彩的份上,我就不计较你给我惹的麻烦了。走了走了,那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处理呢。”她起身往门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下个月的幻海秘境别忘了啊,我看上那棵万年红珊瑚了,你得给我搞回来。”
“放心。”
顾辰枫以一个放松的姿态坐在花田里,朝又又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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