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间一片白茫茫雪色,从城头上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只有远处完全被大雪掩埋的赫连山,和山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雪丘。那些雪丘下掩埋着曾经的道路、村庄、田地,但现在除了雪什么都看不到。
雪灾。
北境的雪灾并非普通天灾,鹅毛般大小的雪片似乎有着隔绝灵气和令人迷失方向的魔力,被围困的城市无一例外全部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别说是传送阵,就连传音令都陷入了沉寂。更要命的是,这些似乎不会融化的雪一直在缓慢地吸收外界的热量,这意味着即使是赫连城这样的修士城池如果联系不到外界支援,也终有一天会因为能量耗尽而被冰封。
因此在最初的混乱之后,城中修士联合起来商议,决定定期派出队伍寻求支援。
只是……
阿凤看着眼前一成不变的白色,抱着自己打了个寒战。
今天也没有人能够回来。
她曾在风雪之中迷失,那天若不是一个背着剑的人把她带回了城池,她应该也和其他倒霉蛋一起被埋在雪下了,正因如此,她才深知这雪灾的威力。
这天灾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抵挡的,赫连城能坚持到今天,说到底全靠那个背着剑的人。
雪灾在城内失去了特殊能力,变得如同普通积雪一般——这是那人以身祭剑留下的最后庇护,他说希望这样能让赫连城坚持到救援的到来,他说在大陆中央有一座修真学院,那里的每个人都是大能,他们心怀天下,绝不会放任苍生陷入绝境。
阿凤抬起头,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颜色极淡的红色光罩,她知道这就是如今插在城市中央广场上那把剑的庇护。但她已经记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半年?一年?还是其实只有一个月?一成不变的白茫茫天地间,就连对时间的感知都会变得模糊。
叹了口气,阿凤转身准备回到房屋里面去。说到底,她每天爬上城头眺望,所等待的也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可能而已。不会有人能穿越风雪抵达这里的,一批又一批离开城池的修士从没回来过,长久的等待已经使这里剩下的幸存者们麻木。
然而就在她转身那一刻,纯白色地平线尽头的一抹红色闯入了她的视野。
肯定是看错了。阿凤不抱希望地回头看了一眼,红色正朝着赫连城的方向移动。
真的假的?活人?还是恶兽?
阿凤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
那红色身影在一片纯白之中格外突兀,简直如同雪地里一团跳动着的火焰一般。他很快接近了城池,阿凤虽然不是修真者,但视力一向很好,她看出那是个穿着红袍头戴斗笠的人,连忙跑下城头去喊守门的修士开门。在北境的雪灾里使用灵气是一种奢侈,阿凤不觉得那人会浪费灵气飞越城墙。
事实也确实如此,守门的修士早就放弃了希望,耐不住阿凤的恳求半信半疑地打开门,就看见城外齐腰深的雪里站着个戴斗笠的中年男子。
这人个子很高,阿凤要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脸,然后立刻就被他脸上骇人的十字刀疤给吓了一跳。不过这家伙虽然胡子拉碴眼底青黑,看起来一副憔悴样子,神情却还算温和,这使得阿凤很快平静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他。城外风雪不停,他却也不好好把外套穿好,敞开的衣襟下是一朵别在胸口的白色曼陀罗花,花瓣色泽温润,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材质。
那家伙抬着手似乎正准备推门,却没想到门自己开了。于是他拍落身上的雪,露出个微笑:“你们好,我叫顾辰枫,是修真学院来探查情况的先遣队。”
守门的修士去召集城里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修真者了,阿凤自告奋勇要带顾辰枫去城中。一路上她边走边偷偷打量这个自称是来自修真学院的修士,直到对方忍不住开口:“请问,你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吗?”
阿凤连连摇头:“不不不,我只是好奇,竟然真的有仙师能找到我们这地方。”她叹了口气,“之前出城寻求支援的队伍从来没回来过,也不知道是找到路自己逃了,还是……”
“恐怕是凶多吉少了。”顾辰枫也叹了口气,“你们可能还不知道,修真学院已经联合其他势力在北境设下大阵,建立起了阻挡风雪的防线。但从防线建立到现在,从来没有人报告过在雪灾范围内还有活着的人跑出来。我原本是作为先遣队深入雪灾范围内寻找引发灾异的源头的,如今已经有了些眉目,正要回去复命,却没想到在雪灾深处还能有一座城幸存。”
“啊,那是因为——”阿凤正要解释,但却卡了壳。那把剑毫无疑问是能避风雪的宝物,要是眼前这个人为了深入探查强行夺走怎么办?赫连城全靠那把剑才能苟存,就算它已经自行封剑许久,也不排除这个人会不会有什么特殊能力能解封,为了赫连城,她不能说出那把剑的事。
“嗯?”顾辰枫却突然停住了脚步。阿凤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看去,心跳立刻漏了一拍。
“我去那边看一下。”顾辰枫已经抬步往中央广场去了。
“啊,仙师,那边没什么好看的。”阿凤试图阻拦,“城内的修真者应该已经聚集起来在等您了,从这边过去就好。”
“稍微绕两步路,不会耽误太久的。”顾辰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刀疤的威慑力,阿凤立刻噤声。
城内的地面仍有积雪,只是比起城外要浅上许多。顾辰枫踏着碎琼乱玉行至广场中央,一块似人形的青石以怀抱的姿势固定着一把剑,半截剑鞘露在石体外面。
阿凤咽了口唾沫,想说些什么。
“前,前辈。”
身后传来声音,顾辰枫把目光从这块似乎有些眼熟的石头上移开,十几名不同打扮的修士正朝他行礼。
“前辈能来施救,我们感激不尽……”为首的一名老者硬着头皮开口道。
“仓啷”一声,顾辰枫握着剑柄拔出了那把剑。
几人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最开始的时候,赫连城内想要试着拔出这柄剑的修士很多,气息比眼前男子还要强的也不在少数,但没有一个人成功过。
“前辈,您……”老者小心翼翼地用上了敬语。
“没什么可惊讶的,这把剑是我打的。”顾辰枫随手挽了个剑花。
浮云听风……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再见到它。
“我问你们,”顾辰枫忽然执剑指向为首的老者,语气平淡却隐约透露着不容反抗,“这个人是谁杀的?”
“仙师,这位前辈并非被人所杀。”修士老者战战兢兢,反倒是一旁的凡人阿凤壮着胆子开口,“是前辈他以身祭剑,才换得了赫连城如今的幸存。”
“哦……”顾辰枫的目光依次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然后收了剑,“抱歉,是我唐突了。”
浮云听风……
顾辰枫回想起那一双清亮眼眸,体内不熄燃烧的火焰中,澄潭门少年留下的锋锐剑意仍在隐隐作痛。
以身祭剑吗……
斗笠男子抚上剑身,似乎陷入了沉思,众修士见他这个样子,一时间面面相觑。阿凤攥紧了拳头再次开口:“那个,那位前辈还说,修真学院里都是心怀苍生的大人物,绝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仙师您来自修真学院,一、一定会救我们的,对吧?”
顾辰枫被她的话惊醒,一时不察,手指被长剑割破了一道口子。阿凤离他最近看得也最真切,红衣男子的鲜血在离体的那瞬化作火焰,下一秒却又被霜雪般的剑刃给捕捉吞噬。
“对、对不起。”阿凤嗫嚅着道歉。
“无妨。”顾辰枫似有所感,抬起头看着城池上空的光罩。众修士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光罩的颜色如今却似乎比之前要深了一些。
“原来如此……”阿凤听到红衣男子在喃喃自语,她看不到的地方,一丝明悟在顾辰枫眼底亮起。
“心怀苍生的‘大爱’吗?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澄潭门的少年以身祭剑,把他的轮回印附在了剑上,他的轮回印带着一丝界源真火的本源之力,虽不知能不能永远庇护一座城,但只要还有人活着就有希望。
原来如此,那少年所求从来并非“天道”。为了“守护”,即使看不到未来,他也宁可身化青石,矗立在风雪之中永远地守望那微小的希望之火。
原来如此,他的命数原来竟在此地。
顾辰枫握着剑刃的手掌用了些力,长剑尽情地饮下鲜血。阿凤抬起头,空中的庇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深红。仿佛受到了某种挑衅,寒风卷起雪花狠狠撞在光罩上,但这次却立刻就被深红光罩融化了。
“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顾辰枫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再次挂上了温和的微笑。他把剑重新插回剑鞘里,受伤的手掌上火焰缭绕,剑刃造成的伤口不多时便恢复如初。
“不、没什么、前辈、您这是……”
“城中还有多少人?其中有多少修士?”见老者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顾辰枫毫不客气地接过了指挥权。
“城里原本有近百万人,但雪灾一下子就带走了几乎三分之二,后面因着低温和粮食短缺,陆陆续续又走了很多,现今大约还剩下不到十万。有能力的修士几乎都走了,如今还在城里的只有几十个而已。”
“这样啊。你是他们的领头人?”
“老朽以年龄忝列首位。”
“我知道了。”顾辰枫点点头,拿出几枚储物戒指:“这里是一些食物,我走的匆忙没带太多出来,不过应该也能撑一段时间,你们组织分发一下。”
幸好他习惯临行前做足准备,虽不是特意为了救灾而准备的粮食,但此刻依旧能派上很大用场。
老者大喜过望:“前辈大恩大德,我们感激不尽!”
“另外,了解阵法之道的上前一步。”
包括老者在内一共八个人走了出来,顾辰枫见状放弃了亲身上阵,拿出一套阵盘并复制了八份说明书:“你们分成四组,去城池的四个方向把这个法阵布置好。有浮云听风这把剑在,这套阵法应该能够支撑到学院派人来救援的时候。”那阵法不仅防寒还防火,他虽然不是阵修,但炼器时多少有所涉猎,更何况,他跟阵修那几个家伙的关系可都不错。
老者浑浊的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他抹了把脸,朝着顾辰枫躬身行了个大礼。顾辰枫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赶快去布置。
“仙师,您去哪?”阿凤见他转身要走,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他。
“你知道城里哪里有好酒吗?”顾辰枫扶着斗笠四下张望了一番。
“啊、啊?”
……
赫连城曾经最大的酒楼里,顾辰枫坐在窗边往外看,斗笠放在一旁。桌子上摆了不少菜,阿凤坐在他对面正大快朵颐。酒楼的东家兼主厨走过来,把两碟新的凉菜摆在桌子上。
“……我没点这两个菜。”顾辰枫移回目光。
“送你的。”东家摆了摆手,“我这酒楼自雪灾之后就不开门了,没想到仙师还能找到这里来。”
“如此,多谢。”
“仙师也是跟这坛酒有缘,”东家搬出一坛酒,“这坛酒是广场上那人临走前存在我这里的,说要是未来哪天有人能救下这座城,就让我用这坛酒请他。”
顾辰枫唇角露出点笑意:“我可还没救下这座城呢。”
东家摆了摆手:“仙师又是发粮又是布阵的,还要联系修真学院来救人,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那家伙肯定也没意见。”
“……”
顾辰枫只是盯着那坛酒。
过去他曾予人一剑,而今那人报他以酒。
他这发呆的功夫,东家又搬出一坛酒来:“这坛是我请的。本来是打算开春过节的时候给大家添个彩头,现在这样子谁知道春天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俗话说‘好酒可遇不可求’,既然仙师爱酒,索性都拿来请了。”
“这是哪门子的俗话说?”顾辰枫随手拍开一坛满上两碗,把其中一碗往东家那边推了推,“你也一起喝,我自斟自酌多没意思。”
这位东家显然也是个好酒之人,当下哈哈一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他端起碗一饮而尽,又咂嘴赞叹:“真是好烈酒。”
顾辰枫笑着示意东家自己继续倒酒。他同样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却在流入胸腔的刹那燃起青蓝色的火焰。
他喃喃自语:“好酒。”
酒过三巡,东家早已面色通红,敞了襟子大着舌头要跟顾辰枫拉家常。言谈间提到他有个女儿,前些年嫁了中土某个修真世家的公子,从此便不在赫连城住了。
“你怎么没跟她一起去中土?”顾辰枫喝着酒发问。就算没有雪灾,赫连城也不及中土那些超级城市繁华,东家明明可以跟着姑娘去享福,却非要留在这并不繁华甚至有些贫瘠的北境。
“嗨,人老了,不想动啦。”东家朝着身边一挥手,“这酒楼,是我爷爷传给我爹,我爹又传给我的,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赫连城,早在这里扎了根啦。我姑娘出嫁的时候,我老婆都哭成了泪人儿,舍不得啊。我那女婿是个顶好的小伙儿,说要接我们一家去中土,但我不愿意,最后我老婆还是没跟姑娘走,跟我留在这儿了。可是才过了几年,贼老天就他娘的下这么大雪,我老婆那天出城去采买,就再没回来过了。”
顾辰枫端碗的手顿了一顿,转头看去,东家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此刻却捂着脸嚎啕大哭。阿凤放下了筷子,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红衣男子垂下眼眸,那句“节哀”卡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
过去他曾铸下大错,为了赎罪,他打了一把剑,把它赠予一个少年,然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奋战在灾异的前线,用自己的火焰去对付那些没有灵智只剩疯狂的生物。
他在西境的魔物深渊前学会了“憎”——心怀悲悯的帝王之女死于派系之争;耀眼夺目的金色幼凤亡于自私贪欲。憎恶的火焰在他掌心化作尖锐长针,却终究没能刺下。
回忆起当初澄潭门的惨案,他与那些卑劣之徒又有何分别?
顾辰枫把自己淹没在魔物的海洋中,鲜红的火焰渐渐染上黑色不详,心脏处曾被门主施加的禁制越来越痛——当妖火的量超过那个阈值,他就会死去——
总算能解脱了,那样卑劣的自己,痛恨着自己的自己。
可法力免疫的武痴踏入战场,一拳砸散了步入自毁的暗红火焰。武痴冷冷地看着他:“收着点,你这条命用处还很大。”
顾辰枫越过武痴背后的巨剑,看到那个曾让他为之着迷的青衣剑仙执剑温和地望着他,从她的长袖之中飞出一条水化的蛟,卷住焰腾腾的黑火,洗去了不详,让那火焰重回往日的鲜艳明红。
门主在他头上敲了三下,把他罚去南境的虫灾战场。
然后,他在那里第一次体会到了“惧”。
顾辰枫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场景:乌压压的虫云遮蔽了天空,虫群飞过的地方一切生命都被吞噬,什么都不会剩下。虫群畏光畏火,是以南境的前线以擅长雷火之道的修士居多,可即使是顾辰枫那毁灭性极强的火焰,在几乎无穷无尽的虫群面前也宛如风中残烛一般。
学院和其他众势力联合起来试图建立能够阻拦虫群的大阵,可阵法布置需要时间,而虫群明明没有灵智,却仿佛有着统一的思维般每每在阵法尚未完全建立的时候进攻,人类的抵御显得仓皇而又无力。
红衣男子已非少年,他看到深紫罗裙的花魁一气化三清,一曲终了,虫尸坠落如雨;他看到明艳亮丽的游侠执剑起阵,呼啸的狂风撕开虫群,露出经久未见的蔚蓝天空。但她们终究势单力薄,晴空短暂现身又很快被虫云遮蔽,花魁和游侠葬身于嘈杂的虫鸣声里。
无往不利的火焰第一次想要退缩,虫群如此庞然,凭借人力根本无法战胜。
阵修那位大长老找到他,递给他一柄长剑,睚眦吞口,龙首尾攥,是那武痴的东西。
顾辰枫茫然地抬起头,向来闲散的大长老脸上此刻却满是疲惫——为了建立法阵防线,她已经很多天没有合眼了。
“东境传来的消息……那家伙为了保护一起行动的其他人,用自己的身体堵住了山洞的洞口……他成功了,流炎没能越过他一步。”
武痴和他的两把剑拥有法力免疫的能力,但终究不是完全免疫,东境肆虐的蕴含灵力的流炎虽然完全被阻挡在他的背后,没能伤害其他任何一人,却也夺走了他的性命。
只是可惜,武痴与那位帝王之女本是一对令人相羡的道侣,如今却一东一西,天涯永隔。
“他说这剑于你有用。”
顾辰枫接过那柄剑,隐约听见剑身上所附着的万千英魂的呼喊声。他咬着牙,霍然起身往外走:“我休息好了。”
即使恐惧,也要面对。
他不想再让更多的遗憾发生了。
沉默的火焰化作连绵不绝的城墙,顾辰枫引动了所有沉寂在丹田内的兵戎符,真火凝作千百将士立于城头,武痴那柄剑浮在空中,为所有火卒注入源自古战场的英魂。他一个人把几乎三分之一的未完成阵线挡在身后,火焰灼热的光辉让无智的虫族畏缩不前。
他一直护着这段阵线,直到身后法阵运转的光芒依次亮起,他合上眼,从空中坠落。
在南境的前线从空中坠落之后,顾辰枫昏迷又清醒,他扶着脑袋坐起来,然后被器修那位掌门人弹了个脑瓜崩。
“从那种高度摔下来,要不是我接着你你早就摔稀碎了知道吗?”
“……谢谢门主。”
少女摆了摆手:“谁叫你是我大徒弟呢?不过多亏你,这边的防护阵线基本上竣工了,只要轮流换防,虫灾就不能再踏入阵线一步,接下来我们也会慢慢反推阵线。这次给你记个大功,放你一个月的假。”
“我还能……”
“就算是我的‘加特林’,一直开火的话也是需要时间冷却的,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行了,你休息吧——这段时间禁止再上前线,被我发现的话有你好看。”
离开了前线,顾辰枫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这些年里他习惯了孤身深入敌海,用火焰焚尽眼前的一切,真正回到了不需要战斗的后方,他反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最后他想了想,带上武痴那柄如今散去英魂归于沉寂的剑,打了壶酒,去了东境。
武痴一样是个酒鬼,希望这壶酒不会太过寡淡。
他找当地人问了武痴的位置,一听是那位身阻流炎的仙师,当地人表情立刻肃然起来:“就在那个方向,往东再走上十几里,有一座光秃秃的小矮山就是。不知您找那位仙师……”
“我去祭他。”顾辰枫扬了扬手里的酒葫芦。
他祭过武痴,还了剑,搁了葫芦,慢慢往回走。先前他问路那人正拉着一车石块,他上前帮人推车,却没想到目的地是一个正在重建的村庄——东境的流炎出没毫无规律,再加上人手不足,修真者们也只能在那些较大的城市等聚居地设下法阵来阻挡,这些较小的村庄几乎相当于被放弃。
“这里离那些流炎很近,为什么还要继续在这里生活?”顾辰枫忍不住发问。
“逃难的人太多,城里都挤不下啦。”当地人擦了把汗,“而且咱们都是这里长大的,舍不得啊,再说日子总是要过的嘛。说起来,你其实也是一位仙师吧?咱们普通人可不敢自己一个人往东走那么远,那有要人命的妖火呢……好了,到这就行,谢谢你。”
顾辰枫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追上那个人:“这房子要怎么盖?我来帮忙。”
他开始在东境各处修真者们照顾不到的地方帮忙重建,直到一个月后,门主发来传讯,要他深入北境执行探查任务。他走的那天,那个村子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把一堆瓜果捧到他眼前。
“仙师,这些都是新鲜摘的,虽然妖火烧没了很多,但剩下的也长得更好了。我们都知道仙法能保物品不坏不腐,仙师带着路上吃。”
明明他们的村子才刚重建好没多久,明明还有很多地方保持着被流炎烧灼之后的焦黑,明明不久之前田地还只是一片焦土,可是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意。
顾辰枫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还能笑出来,他收下那些瓜果,想了很久很久。
不过今天在赫连城的酒楼,听着东家似曾相识的话,他似乎有些想明白了。
平安即是喜乐,平凡即是喜乐。
“前辈……”
前去布阵的修真者们已经回来,正在为首老者的带领下站在酒楼大厅里等待他的进一步安排。顾辰枫晃了晃酒坛,给东家满上一碗——他现在已经不哭了,沙哑着嗓子唱着一首无名的歌,调子里带着北境特有的苍凉;给自己倒上一碗——却推开窗泼在外面的雪地上;坛子里最后剩下一点,顾辰枫扬起脑袋,就着坛口喝得一干二净。
修真学院那个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早已不复存在,如今活在世上的是充斥着永燃不熄真火的一具皮囊。他的五脏六腑早在经年的战斗中全部化作了火焰,灼烧着一切进入他体内的事物,他喝酒,却再也体会不到烈酒从喉咙一路流淌到腹内的感觉。
他拿起自己的斗笠,在手里摩挲了一会儿,把它递给阿凤。
“仙师,这……”阿凤茫然地接过斗笠。
“等修真学院来人的时候,麻烦你把它交给第一个打听我的人。”
顾辰枫走出酒楼,他看到城中央主街道上,居民们已经在修士们的指挥下排起了领食物的长队。街上已经不再落雪,有更多人正往发食物的棚子走,看到他走来,熙熙攘攘的人群裂开一条通道。
“这位就是给我们发粮食,来救我们的仙师!”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于是越来越多的人汇集过来,他们站在道路两侧,目送一袭红衣的中年男子一步步走向城门。
他的头上如今没了斗笠,红发张扬地散在风里。
灭世之火也可以成为救世之火吗?
顾辰枫踏进了齐腰深的雪里,厚重的城门在他背后缓缓关上,寒风裹挟着刀片般的雪花迫不及待地朝他扑来,他眯了眯眼。
他不知道。
不过,他希望可以。
顾辰枫把手掌按在本该是心脏的位置——那里现在是一团烧得最烈的真火——真火从心口烧到他手掌上,凝成小小一枚莲花,精致得宛如红水晶雕刻的艺术品。
他捧着这朵火莲,笑得开怀,寒风吹得他衣袍鼓荡,一瞬间仿佛时间倒流,他又变回了那个花下饮酒的肆意少年。
赤红火焰毫无征兆地从他身上燃起,骤升的温度融化了妖异的飞雪,让此处的空气都扭曲起来。已不再年轻的疤脸男子化作火龙旋身而起,朝着雪灾发出无声的咆哮,在那烈焰风暴的正中央,红莲轻轻落下。
红莲落下,然后,火焰飞速扩散。
寒风愈发猛烈,天空愈发低沉,雪灾被激怒,雪片几乎是愤怒地砸下来,但火焰依旧朝着四面八方扩散,侵吞着雪的领地,看上去倒像是借了寒风的势,把那积雪当作燃料一般。真火愈燃愈烈,却又在赫连城周围围成一圈,依照记忆构筑出坚实的火焰城墙,小心翼翼地卫护着这仍有生灵存活之地。
顾辰枫散去了身为人类之形,以天灾级的力量来对抗天灾——他曾为创世之火,即使为了灵智放弃了部分力量,也仍能通过付出代价解放自己,重现往日神威的一角——这灾异的源头在能量层级上远逊于他,即使藏身于北境的雪山深处也绝无可能抵挡真火的侵袭。真火对东境的流炎无可奈何,却因属性相克与北境的雪灾斗得酣畅淋漓。
至于那之后,自会有值得信赖的人来帮他收尾。
负责镇守北境防线的修士们发现雪灾深处燃起了冲天火光,起初似乎只是一星半点,却很快蔓延到了防线之前。修士们焦急地聚集起来严阵以待,但那火焰却只是在防线前兜了一圈,众目睽睽之下,燃烧着火焰的城墙再次拔地而起。
有修士认出了这副场景,立刻往修真学院发去传讯。学院的回复很快,与回复一同到来的还有那位器修的掌门人——如今修真学院的代理院长,灾异应对同盟的最高掌权者。灰色眼眸的少女定定地看着已经烧遍整片雪灾范围的赤火,沉默良久,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
天灾之间的战斗以赤火的完全胜利告终。火焰将灾异赶回了雪山深处,北境的空中不再雪云密布,久违的阳光洒落下来,算算时间,似乎正值春分。
有人拿到了一顶斗笠,斗笠的垂穗花牌上写了张酿酒的方子。
有人轻唤一个名字,声音散在春日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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