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熬鹰
陈少爷泄愤似地到处扔着还在冒热气的青团。今天的心情糟糕透顶——继父不让他涉足母亲的遗产分割问题、抨击父亲的文章广为流传,让他忙碌却都还没有到焦头烂额的程度,真正有些击溃他的是从当小寇的救世主的美梦中铩羽而归。
“你救我出角斗笼,我会报答你。”像每一次那样费劲地找到了这只学不会钝化和伪装的小兽,陈少爷却迎来了这一番话,“所以这次不用麻烦你了,我觉得我有些可以帮你们做的事。”
没有人驯鹰是为了让兽类钻研自己的报答方式的。陈少爷要的只是听话,而这是他第二只不听话的鹰。
野禽不会轻易臣服,强大与自足让它根本不需要取悦人类,所以传统的驯鹰技艺往往从去除野性开始,用最原始的饿与困的感官去熬它。灌水清空胃是初始准备,再用木棍和凉水强迫鹰在无法站稳的地方保持清醒。这样持续至少五轮日夜,或是鹰的体力耐力透支到不再抗拒驯者的任何触碰,这时同样会乖乖吃下驯者喂的食物,或兑膘或催吐使体重肌肉达到最佳状态,才算驭着了这鹰。
但陈少爷从不打算做明面上的那个驯者。驯者为了培养与鹰相互的信任与默契,同样需要一起经历这段漫长的训练过程,期间不断通过言语交流、肢体试探、喂食唾液,将自己的气息和音色刻进鹰的记忆中。他们对于鹰强烈的掌控欲也困住了自己。
与其如此,陈少爷更倾向于成为一场终止苦训的淋漓又野蛮的大雨,解救了鹰而让其心甘情愿地承受铭骨的刺寒。就像聪明的掌权者,总会让下位的人先去弱化奴役自己,再塑造他们自己的绅士、体贴、让步。
他是擅长并热衷于玩弄规则的人。凡有利于他的,他会好好拥趸直到不再有价值,那便将是他亲弑驯鹰人的一天;而如果鹰有了别的驯者,他也会毫不留情地舍弃多年培育的心血。
更确切地说,没有陈少爷,慰问部出来的卞中尉不会被分到陈家更好控制的海军部队;但受了陈少爷的施舍却仍与太空军的李少校保持着联络的卞中尉,不可能做到对他陈少爷交付完全的依赖,因此可以掌控李少校的秘密陈少爷挖了很多年。
没有陈少爷,小寇不会被救出角斗笼,被挑进慰问部后又能再次等来陈少爷;然而他现在却说他也不再需要陈少爷,这种回应那个马记者必定脱不了干系。
相较于上头似乎有人护着的李少校,马记者倒看起来是个孤独的大圣人,但遗憾的是陈少爷从不认为世上真有割肉喂鹰的佛。慈悲之人妄图以身饲鹰、换取猎物自由,却不会设想那天平上需要自己所有的肉才能与小小猎物等重。而人类的绝大多数痛苦并非是因为看不清自身想要什么,而来源于能够付出的部分配不上所求。
在克制**源头的能力上,陈少爷见过最成熟的人是那个姓董的医生。事实上绝大部分从中产家庭长大的Beta都是这样,有很多东西不习惯去要,也有很多东西习惯了不去要。这样的人,陈少爷曾以为是最难驯服的,即使他们最不在乎自由——听起来很矛盾,无所求才不会为之所困——他们大概会说,自不量力地用虚伪的怜悯去帮助更弱小的生灵,看似舍己为人的救赎实则却是破坏了自然法度的平衡。
这样凉薄的人适合做医生,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骗自己到生命尽头。对于秩序紊乱的无法忍耐,实质上来源于对自制力被瓦解的恐惧。所以陈少爷更为董医生接下来将展现的反应感到些许激动。
太空军慰问部的会客厅里,陈少爷慢悠悠泡上一壶茶叶,饶有兴致地观察着面前正襟危坐的人。与松垮的自己截然相反,一丝不苟的军装,风纪扣安分地紧到顶端,更能明显地看出一墙之外断断续续的交欢声为董医生带来了强烈的不适。
鹰隼越不耐,驯者越沉得住气。陈少爷不慌不忙地润茶、投茶、烹茶、筛茶、斟茶,足足把带来的一整套复杂用具玩了个遍,这才缓缓开口:“董医生,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李少校让卞中尉带你姐姐溜出去这么久,为什么教化院和你父母那边一点反应都没有?”
“什么意思?” 董医生知道今天来者不善,被带到这个自己本部从未涉足的地方,即使早有准备,闻言还是不禁眉头皱得更深起来。陈少爷没有回答他,而是抬手关闭了单视玻璃的屏障。
目光转向鳞栉的房间,董医生蓦然瞪大了双眼,不敢相信自己所看见的可怖画面——那一端令人不齿的叫声来源不是姐姐,赫然是姐姐身下的、他们最敬畏的母亲!
而扫到房间角落一个白衣记录员身旁面容不再饱含慈爱的父亲时,董医生膝上极力克制了颤抖的双手猛地抠紧了大腿——像是终于要割下自己的肉去救谁似的,陈少爷好笑地想。
“慰问部近几个月在进行一项实验,更确切地说,军队研发出了新药物,即使是Beta、即使是近亲结合,也可以生下健康的、甚至可以自由选择性别的孩子。但他们需要测试足够的人类样本。”陈少爷帮他将杯中漏过的茶叶沫子夹出来,抬头带着满眼抑不住的笑望着他,“忠诚、服从,当然还少不了一些实际的好处,你的父亲对家庭忍痛割爱,为伟大的人类进化史做出了贡献。”
父亲......做的决定吗?
董医生想起家中无论大小事,做决定的永远是严厉又啰嗦的母亲,他们知道是对自己好但也从小就怕她,与相对更纵容一些的父亲则更亲密。他也一直努力地以一个知恩图报的、孝顺的儿子身份生存于看似精妙平衡的家庭中,但在更为巨大的利益与崇高的思维定式面前,沉默的父爱终于得以撕碎面具、以真相示人。他甚至不敢去猜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已经独立并且有一份军队编制,自己是否也会这样为了一些冠冕堂皇的大局被随手变卖。这样如山的爱没有人比陈少爷更了解——不都这样吗,借由他人之手制造困难打磨目标,再送出些无关痒痛的关怀与真诚,便能坐享其成,将驯者与鹰一举擒获。
就像卞中尉能从海军部队严格管控下的教化院轻而易举将人带出来,少不了陈少爷的推波助澜。这点董医生不可能猜不到,所以不能把董黎笙带回海军部队,而是要放在李少校的地盘。
那也是董医生的地盘呢。有些鹰的野性或许早在栖息地就开始消亡,但雨露的滋润能支配任何生命最原始的渴望。而默契根本不需要培养。董医生连视线都不肯对上,陈少爷似乎就知悉他一切的疑问,慷慨地将所有答案全数塞给他:“人工授精当然比不上纳入式□□,就像刨腹产不如顺产,你身为医生应该知道的,虽然科学上前者对母体更有保障,但遵守人类的传统观念、讲究一个好兆头,是我们Beta最近人情的地方了。”
近的自然是Beta中无子宫者的人情。
董医生沉默到极点反而想发笑。到底为什么所有人都要逼他到这个地步,他好不容易才学会了没有渴望地去活着,明明已经躲避着麻烦、摆脱了欲念、不妄图掌控命运、不闻不窥不言语,捂耳噤声在一条千回百转的廊桥上走了无数遭,到头来被揪着不放告诉自己还是有罪负债的那个。从清明梦到顾裁缝,从李少校到陈少爷,从那个国到这个家——他所能够为之活着的寥寥无几的念想。
董医生感受到雾霭在眼中升起。他一闭眼就是秦淮河畔,就是这群人。他这回全都认出来了,每一张脸都清晰无比,每一盏红盖头都触目惊心,每一具惨尸都历历在目。
让他害怕的是自己在和顾裁缝细细描述时,那股再也无法遏制的、莫名飙升的兴奋,就好像终于跌落到了谷底,怎么动都可以是有意义的上行——闭眼是恶魔撒旦的无底坑,睁眼却目睹佛门罪人死而复生受刑的阿鼻地狱——他已经强撑着一周没睡了,从前连上四台手术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快猝死的感觉。但难道他真的很想活吗?
他对病患的罹难不会感到太多的遗憾、也不会认为自己的生命特别珍贵,只是从小接受的教育认知是得对养育之恩负责,因而从未有过主动寻求死亡的意图。当那些人不再需要他,或许他该开始对自己负责,因为现在如何死比如何活更重要。
“摘它之前先回答我,你说军队新研发出了药物,实验室在哪?”
陈少爷伸向对方领间风纪扣的手在半空被截住。他调笑道:“我又不是神仙。”
他看着董医生双目又冷一瞬,感受到腕间有些刺痛起来。过去只沾尽力救人之血的手术刀,现在也要尝一尝禁脔之味了。陈少爷一天的坏心情不知不觉随着腥味飘靡而烟消云散,呼出的气也变得令人愉悦。
“也许得是那种守卫最森严、武器最先进的地方吧。”他答道。
(捌)茶室
李瑾言和董黎笙没有结婚,更没有敬茶礼。
温晴看到陈圆圆大婚那天,夫婿上门迎亲,前前后后进了四道汤茶。一般人家没有这些规矩阵仗,但她的新婚丈夫是降清大将,当下正风光无限。至于后来的举兵反清、家亡子散,不是披霞戴冠的日子该想的事。
温晴一向挑美梦做,再在极乐之境搜刮哀景——如果反过来在噩梦里找开心的片段,听上去就显得很可怜。因此,如果一个人在被迫卖身以前其实贞洁无比,则会更容易收获世人的垂爱。世人最爱做的两件事便是堕良为娼、再劝妓从良,悲烈的英雄主义教会了他们先拉人下水、再救风尘。
从良之人只能在黑夜出嫁,寇白门坐上了花轿,等待那五千枚灯笼汇成的血红汪洋,从武定桥浩荡涌来将自己吞没。她的世界也颠倒了,被势头正好的勋臣用爱买进来,就注定了会再为了降清落魄之囚的命被卖走。她厌倦了这救与被救的循环,于是她说:“你当年将我赎出的恩情,我今日以私财报之,自此互不相欠。”
马湘兰没嫁过人,但她弹奏过蛮夷的哭嫁歌,腔调比哭悦耳、词曲比嫁明快,唱得越久越孝顺,哭得越哀伤越贤德。从父母伯叔到戴花上轿,马湘兰最爱的是哭姊妹哭团圆,那是全寨未婚女都会为新娘子随的贺礼,幽幽泣声一层一层漾到夫家为止。
明明是喜事,这样描述却像恐怖故事。李香君一直知道人都爱编故事。她从小听母亲讲田螺姑娘,神女坚决地离开后,受到帮助的男人感激她的恩德,将其供为神像。长大了又听别人讲,却变成了令她愤慨惊疑的结局:男人藏起了田螺堵住了水缸不让走,姑娘不但不用法术杀了这个忘恩负义、贪心懒惰的男人,反而被甜言蜜语感动,嫁给他继续做那贤惠勤快的佣仆。
明明说是妻子,实则却是伺候人的娘。卞玉京见过被少女被买走、又当老婆又当妈地将小丈夫一手养大,见过小姑娘幼时进到婆婆家、祈愿有男孩降生娶了自己,见过女娃娃还在襁褓里就被定好了五六十岁的夫家,也见过寡妇靠抚养妾生之子才能立足、或被家婆安排改嫁还要感激涕零。无谓年纪,合卺酒一过总是要成亲、总是要侍人,这便是她们的命——难道还有可以不靠男人的活法吗?
柳如是知道很多大富大贵的人家娈童。长久以来她被教导规训,女人是不可以谈论男女之事的,因而她一旦涉及情爱的任何事就理应羞愤难堪,才能让男人觉得她纯洁可敬。这致使她忍不住觉得,男人与女子的姻缘只是为了传宗接代,而只有龙阳之好才能算得上是真情——她并不认为自己荒谬,她的丈夫也不过是一个与前朝割袍断袖、与新朝通奸交欢的分桃人。在真权面前畏畏缩缩的男人,也只相当于男人眼中的女人罢了。
不懂畏缩的女性在濮蛮男人眼中,缺乏婚育价值的是蛊婆,有价值却买不起的是巫女,仅有观赏价值的则会成为落洞死亡的美丽传说。顾横波从不信什么山野精怪的眷恋能让未嫁女被勾魂进洞自杀的谎言。婚配被美化、枉死被美化,好像适婚却未婚的就该死,适婚却去世的也还是要嫁。骨尸亲、讨鬼妻、娶神主,从死人之间的包办,到将死之人的彩礼商讨与“一咽气就送湿货上门”的承诺,到盗尸、杀人卖尸,再到活埋骗阴亲,每一步都只是一步之遥,是葬下也无法安宁自洽的史颂。
湿冷的日光从土壤与沙砾之间折射出来,照进了董小宛的梦里。魇中人轻轻翻了个身,漉漉气息凝成了身下的喜庆绸缎,先前薄到透明的柑橘色翅翼在她睁开眼的刹那溶解成了一片红。目眩头晕是轻盈纤细、少食减水的常态,听说乌蛮新娘的胃里也不能剩东西,是以防迎娶半路解手解掉了吉利——女人就应该是柔弱的、洁净的、只渴求被丈夫玷污的,从而让男子更需要也更方便抢婚劫亲。
在离开父母、还未见到夫婿之际,新嫁娘是没有家的人,却再也不是谁的女儿、也还不是谁的妻子。谁都不会意识到、谁都不愿记得,在短瞬的时光中她曾恒久地属于她自己。
温晴时常觉得神奇:在跨出娘家大门之前,她早就已经将自己劝降。婚姻是大事,婚礼已经算是小事了,尊重这天可能发生的一切,便是从未拥有过尊重之人的礼节。
有宏观的社会架构才会允许微观的冒犯滋生,忍多了渺小的不公就会逐步扩为一切事物的组成。前者官官相护,后者温水煮青蛙,让雪球得以滚动杂糅积攒了数千年,碾过每个人麻木的肌理仍在精密地运转。
一枚火种不能保证任何人减少苦难,一汪洋流也不是为了掰倒任何人,如若世上真有神佛,他想,那定是为了让孤独之人不再感到无援,让从不还手之人重拾反抗的底气,让失权之人尝尽悲楚却依旧渴望让更多人触到无边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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