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愚痴无闻凡夫,见色身好,生爱乐心。于中不见变坏之法。
卞中尉死了,死在手术台上。
这是一场令所有人都疑虑重重的死亡。如果说董医生作为医生了解这种手术的风险低到微乎其微,那么小寇只是不解:卞中尉是有信仰的人,有信仰的人怎么会死呢?
小寇没见过他几次,第一次他戴着十字架和风纪扣的吊坠睡在相邻的病床,第二次是远远望见他一袭军装送了个女孩子到慰问部门口,第三次就是他的葬礼,没有阴雨连绵、没有哀嚎哭魂,火化的时候打扮朴素的死者仅擎着一串佛珠。
小寇见过太多长官的房里供着各式各样笑得幽森的菩萨、神龛点着令人反胃的幽幽檀香,为财运、为功德、为香火。如果这群伪信徒都还幸福自在地活着,虔诚的卞中尉凭什么不行?
难道正是因为他依靠信仰而存,才活得痛苦惨烈;难道正如马记者所说,宗教是一场盛大的权力至上主义。
小寇从马记者口中听过太多他听不懂的盛大高深的词汇。他从前觉得马记者像张了不起的报纸,后来发现马记者其实只是报纸上一声空喊的口号、是装模作样的一支坏钢笔,看似关心被社会唾弃的人、哀其不幸,却根本不屑于去读懂他们,甚至也不是真的怒其不争。他巴不得他们不争。
因为他深知在权力地位极度失衡的情况下,人才不能谈自由意志,才会觉得痛苦理所应当。
能够激起对立矛盾的从来不是可怕的武器,这样温顺的良夜才是利剑呢。
小寇每每思索到此处,都为过去好奇马记者的自己感到恶寒。从前他认为现状很好,幸福是不能深究的,越细想越少。但慰问部的绝大多数人是高知AO,小寇得益于与他们的交谈,接触了自己不能企及的思想与不屈的愤懑。无法克制地,他开始在意很多细微的、从未察觉的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根源并不是值得骄傲的事,但这种不舒服逐渐更敏锐的出现却让他感觉比以前好了。
他想起一个例子。很多不论信仰的军官习惯于在进入慰问部前后焚香吃斋。小寇曾以为是离科学越近的人类越对宗教有着未知的完全的敬仰,但在枕边听到的读到的传说典故多了,反而发现那玄乎的学问和他的生活也没什么不同——生殖崇拜会在每一条社会派系里生根结果。
即使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由在角斗笼生存了这么多年累积起来的常理人伦来说,小寇也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性该是阻碍信徒成仙悟道的禁果,否则成为人上人的就该是AO才对。这种认知在一开始得到了印证:传说中的夜叉辛魔均具身体强健而嗜杀的特质,却可以通过为慈悲的修道之人献身的方式,获取更高的宗教地位。
小寇联系起来了。就像角斗笼、教化院、和慰问部的AO在社会中的身份等级分明又森严,大部分邪魔只是降伏于外道咒术而遵从着业道的秩序,实际上并非真正从内心觉醒了悟、也未曾拥有净化过的智慧;拥有美好珍贵的明净虚空本性、听得懂并遵循教化、能够满足**的,是次等“明妃”;在上师的调教下可以与之匹敌、有能力度众生之苦、助长上位者修行的,则被尊为上阶“空行母”。
小寇恍然大悟,原来在上等人眼中,自己这种人的性力却是他们成佛成仙的可用之匕、必经之途。
作为辅助修行者的工具,年轻美丽的外貌被视为首要条件,因而有些修行者会将姐妹甚至妻女奉献给师长。此外,还需慷慨无私,不贪恋占有,做到温顺体贴、绝对服从,并且绝不受第三人或其他派别的蛊惑。
而让小寇疑惑的是,慰问部的高等AO看起来并不甘于成为Beta顺利人生的垫脚石,那么空行母是怎么心甘情愿为修道者献身舍命的呢?那些筛选条件、调训内容、地位升降都完全依附于他人的需求,对自身的道业却毫无帮助,也根本不可能收获等价的利益成就。
小寇想起卞中尉。陈少爷随口提过卞中尉也在慰问部服过役。他的佛珠也是从这里开始被戴上的吗?哪怕已经生为最好的Beta性别,也乐意做空行母吗?他的死也是光荣地为更上等的人而牺牲的吗?
没什么力气思考了。电视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六百多年前那次变革的访谈记录片,AO谈判代表的形象温婉可人,穿着精致的短裙,于是Beta主持为其绅士地披上了盖腿的毛毯。那是小寇未曾设想过他们能获得的尊敬。然而现在的小寇将视频静音,以一种畸形的姿态无力地藏到衣柜里,不愿听、不想见光、更不敢看到已经被击碎无数次的梳妆镜。随着年岁增长,他的抵抗力好像越来越虚弱,声音嘶哑、咳嗽不断,低烧成了常态,全身皮肤布满斑驳的红疹与创痂,难以启齿的地方溃烂肿痛、不断渗着脓液。
他拒绝陈少爷带自己出去的时候,也是短暂地做过英雄梦的——不是像马记者那样的虚与委蛇,他自以为是地想要为困在慰问部的人们实打实地做些什么——但每当他日渐频繁地看到镜中最真实的倒映,不再完美的皮肤、不再青春的体态、不再健康的质感,当他发现自己作为AO最引以为傲、最有价值的一切突然被时光加速侵蚀,小寇还是慌了。他用厚厚的妆粉一遍又一遍地遮盖斑纹褶皱,克制不住地拿美工刀剜去那些丑陋的瘆人的烂疮,仍抵不过那句色衰爱弛、美人终迟暮。
假若有一天他真的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英雄,他当然希望人们在向前看的同时不会连自己的荣耀一并忘却。但如果那天,远离了伤痛的人们瞥见这样的自己,发现他们的英雄其实是一滩令人作呕的烂泥,他们会望而却步、惊叹惋惜吗?
光是想想,哪怕还不知道具体该怎样才能帮到自己要帮的人,小寇都觉得要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了。
他又将柜子的门拉得严实了些,好像有点喘不上气,耳边却回响起董黎笙的疑惑:“连上战场的盔甲也要年轻好看?”
董黎笙只比他早进来几周,年纪相仿且不是稀缺的可生育资源,又因为都和李瑾言较为亲络,二人也渐渐熟识了起来。李瑾言毕竟不能说话,繁忙紧凑的排班之外通常都是他俩在交流,发发牢骚、比比伤口,一天便又捱了过去。
小寇刚开始起红斑的时候以为是湿疹过敏,在潮湿度较高的角斗笼还挺常见,直到被她们发现了,才知道这可能是被传染了。
“我在一个长官身上见到过,听说在打很贵的针。”董黎笙大眼睛扑闪着像蜻蜓羽翼,语气神神秘秘,继而又叹了口气——他们不能更清楚,一切医疗条件都将优先向Beta和孕期Omega倾斜,因为Alpha对人类用处其实并不大,折损成本比较低。
董黎笙犹豫地看了李瑾言一眼,又补充道:“瑾言之前说,好像药剂是冰原部队送来的。”
小寇知道是陈少爷家把自己交给政府的,自然不可能分配去海军,但被确定留在太空军部队之前,他本来是要被送去最偏远的冰原基地。还挺让人好奇的,一个原因是他这辈子没见过雪,另一个是他当时知道角斗笼和教化院这种地点相对保密、但也会有普通社会人员进出的机构统一归海军管理,太空军会负责各部人员的筛选与调配,那么设立冰原部队的用途就仅仅剩下秦淮军械库的守卫与边境的安防——现在看来可能还有运输甚至研发一些特效药?可以理解,药剂实验对环境温度要求应该是很高的,掌握天气控温技术的冰原军确实再合适不过——和平年代唯一的不稳定因素AO已经被很好地控制了,秦淮作为政府重视的文旅热门地,治安一向很好,小寇想象不出安保边防需要太多士兵的样子。他记得顾裁缝有个从冰原军退役的朋友,大概就是不再被需要了吧。
然而,小寇毕竟是难得的在角斗笼养大的“勾栏娃娃”、又是让人更有征服欲的Alpha,实在是太适合为男性气息最浑厚的太空军做贡献。于是小寇还是被留下了,重逢了李瑾言、结识了董黎笙、还遇见了很多优秀的同僚。
上面偶尔会挑几个年轻的一起接待外宾高官,这是礼仪也是政府实力的彰显,通过展示分享所有物的方式。这种时候的氛围感觉起来反而更松弛,话语也比动作要多了些。
“听说你们这还有个长得像Omega的少校,平时也没少玩吧?”
“阿弥陀佛,那位啊,上头有人罩着,我们想玩也玩不到啊!”
“不过确实年纪轻长得好,香水儿还爱用花香调的,不戴风纪扣的时候更让人眼馋。”
“去哪都这么爱打扮,不知道军装是不是自己改了,就为了让身材一看就好卖,也难怪能夺得大人物宠爱。羡慕啊!”
董黎笙伏在军官的膝头,忍不住怯生生地插嘴:“连上战场的盔甲也要年轻好看?”
这一问大家都笑了。一个军官嫌恶地摇头:“爱美是你们的天性嘛。不像我们糙老爷们儿,不浪费时间在这种事上,才能保家卫国、保护你们。”
小寇都没注意到自己的眉头蹙起来了,就听到一个不太熟的女性Alpha冷哼:“难道我们天性不爱平等独立、知识权力、社会资源、生命自由?甚至你们也清清楚楚,我们‘自己选的’爱美是浪费时间的事。”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一瞬。带他们出来的军官沉下了脸,一位外宾则尴尬地阴阳怪气:“贵国连军伎的战斗意识都很强啊!”
军官不悦地给了个眼神,守在门口的士兵就迎上前,正要将方才开口的女性Alpha拖走,又有一个男性Omega站起来嚷:“我们的天性凭什么你们长着眼睛就能享受?怎么我们爱美还只能在供人观赏的自己身上下刀子?”
这已经相当于对外宾进行言语恐吓。如果是出自于天生强攻击性的Alpha男性之口,比如小寇,甚至可以合法当场执行枪决。但说话的恰巧都是很容易能被制服的温和性别,自小就被“顺应天性”的区别教育打好了社会角色的基础——当Beta男童子军在丛林泥沙里朝对手身上吐痰、学习争抢与冲突的时候,女性Beta在过家家中整理房间、照顾玩偶,而AO则是穿着不能大步奔跑的小裙子和高跟鞋、学习化妆、练习如何取悦人;一种专注于竞争取胜,一种负责保持干净美好,剩下的则“天性”喜欢在外貌与讨好人上投入时间和精力,谁更能赢得有限的社会资源,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那次轩然大波之后,高层决定取消多人接待的政策,并将有潜在危害的慰问兵与其他性别分离开来。小寇有了自己的房间,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伙伴们。
但他曾不止一次地忍不住回想那一天,越想越能感受出新的不适。他从前以为,那些军官看似调笑的诽谤舌根中,充斥着欲而不得以及嫉妒的心思,才会诋毁李少校获得权利的来路不正。但那些对话在耳边不住地一遍又一遍响起,小寇有一天突然反应过来,与其说是简单的嫉恨,不如说是他们对背叛自己身份族群认知的人感到鄙夷——他们厌恶自己揣测出的李少校的所为,根本原因是他们不觉得自己的性别应该、或者说是有必要靠外貌与迎合获得利益;相反的,这是第二性要做的事情,只有AO或女性化Beta可以成为商品,被随意筛选、定价、挑拣、购买、交易,充满阳刚雄性气息的Beta则可以且只能是消费者。
而真正让小寇感到颤栗的地方是,这些Beta对比起Alpha来说并不算是雄性气息最浓厚的种族,却轻而易举地成功压制了剩下所有性别,是因为他们实在要聪明太多,轻而易举就让所有人的行为完美符合了他们的利益。
在角斗笼的时候他可能想着“我的性资源是我最大的价值”,教化院的人则会认为“守贞是我能做到的最崇高的事”,慰问部更不会直接命令人“要弱到轻易就能制服、学会化妆、给我生孩子”,而是说“年轻纤瘦会来事儿能让你登上更高的级别”、说“你有变美的自由”、说“应该珍惜把握生育权”。
这些话术让他不自觉地想要变弱变美,因为每做出一点改变,都会感受到社会对AO的态度变得温和,被认可、被看见的满足感是真实的——驯兽就是这样,当它表现得符合期待就给予奖励,最终让它变成主人想要的样子。就像那些电视节目里的绅士,先用美役制造压迫,再送上盖腿的外套。
某种神似乎也是这样的,先给人定下原罪,才能让人感激他降下的救赎,并说无论犯过什么罪只要信任他就能不用去炼狱,为了得到恩典去做额外的努力反倒会弄巧成拙,因为救赎只可以被施予而不能被挣得。那么就会有人问,难道我只要成为信徒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神又绕回来说,我才是能裁决审判的那个角色,因此为所欲为的人哪怕信神也不能算真正的信徒。
小寇忽然想起了空行母。这个角色为什么能够存在,答案其实他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了:先在注视下被分了等级、赐予一部分人荣光神圣的名讳头衔,再被设计了威胁与诱骗、给予了顺从配合就能适当向上爬的希望,从而感激涕零地自愿提供身体、深信不疑地用自己“唯一的”功能与价值换得了幻想中的利益。
空行母可能有才情、有抱负、有忠烈、有上位者所独占乃至缺失的一切优异品格,却只被在意有多美艳的皮囊。他们巴不得藏在那之下的果实早日烂掉。
小寇觉得自己可能烧出幻觉了。他的耳边传来隐隐的萧声,又好像有人在叫他,又好像是在唤另一个人的名讳。
“白门,骄傲的美在顷刻间衰颓,烂却的内里从锋利下露出,这便是老的定则。”
他急促地呼吸着,胸腔像爆炸临界点的棉花堆,心跳深沉而缓慢,一下下好似宣判的重锤。
“冠状动脉狭窄,主动脉瓣逆流。”他听见不知谁买的几颗青团落在地上,滚了一地艳色的碎裂果浆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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