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火风烛,惊波逝水。
南境战火绵延三年,从戎者数不胜数,河边枯骨尽是异乡人。他们终于在建元三十五年盛夏的结尾,等来了战友的祭酒。
幸不辱命。
捷报与越国降书送达临安时,已至立秋。
枯黄的叶子随风而落,白鸽盘旋而下,落到京郊一处破败的客栈窗台上。
只见那坑坑洼洼到能养蝌蚪的窗台上铺了条奢侈的云锦彩缎。
大红大绿的彩缎上,一个手戴金玉链的姑娘正趴着身子编草蚱蜢,只是差点把自己的手打结缠进去也没编出个所以然。
“果然,本姑娘还是只适合掌控大局之类的事吗。”
仲夏刚一推门就听见这番装腔作势的叹息,忍不住嘴角一抽。她绕过满地草团,把手上鸽子递给眼前这位满头珠翠的女子。
“少东家,北方的秋天本来就没两根草,您再都给拔秃了,掌柜的找咱们怎么办。”
“这院里长的跟秃驴那光瓢脑袋似的,也不少这两根。”
满头珠翠的女子把草团丢在桌上,边取下白鸽腿上的信筒边道:“我怀疑啊,方圆几里的野草八成是被那抠门掌柜薅去做菜汤了,连盐巴都没舍得搁。”
白鸽被放到桌上,歪着脑袋盯着面前几碟小菜,虽然色香味全都弃权,但到底被没浪费,菜汤也仅剩了个碗底。
鸽子迈着爪子正要叼碗里剩下的菜汤,被江云悠及时地拎起来丢到仲夏手里。
“去去去,鸽哨里最胖的就是你,不知道本姑娘最喜欢吃肥膘了吗。”
江云悠一口把剩下的汤喝了,靠着窗台拆开信。
“啧,还真是不走运。”
仲夏顺着鸽子羽毛道:“是李大哥的信吗,怎么……”
江云悠竖起手指打断她,吹灭了蜡烛。
简陋的小室瞬间黑下来,江云悠偏头看向院子对面,那是一间从没亮过灯的屋子。
“姚家母子送走了?”
“是,已经让人护送她们抵京了。”仲夏意识到大事不妙,“莫非李大哥之前说的那些贼人真的来了,可咱们的人大多数都派给姚家母子了啊。”
“莫慌莫慌。”江云悠手上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宝石匕首,绕着她指尖灵活的转了一圈,又稳稳当当地落回掌心,“一群只敢对妇孺挥刀的蠢货怂包,哪用得上如此大费周章。”
宝石的光华映衬得她眸光明亮璀璨,比之三年前更添了一层镇静坚毅。
她转着匕首,招来仲夏耳语片刻。
月光泠泠,院子中央的老树上落着一只孤鸟。一道影子掠过树下,悄无声息的推开了房门。
刹那间,悬在门上的白粉倾泻而下,一排闪着寒光的银针夹在其中,直冲闯入者的面门。
漫天飞尘之中,当啷几声,银针无一例外全被挡掉,而门外提前布下的人却迟迟没有出动。
怎么回事,按马槽中余下的饲料推断,这一行人大概只有七八个,就算再武艺高强也不可能一下子就悄无声息的解决掉她布下的两层防守。
江云悠趴在房梁上,紧盯白雾里那个朦胧的身影,他动作幅度不大,大概是被她布下的迷阵扰乱了方向。
就在此时,仲夏因体力不支悄悄挪了下身子,“少东……”
江云悠赶忙捂住她的嘴,然而下方那人已瞬间捕捉到了这微弱的声音,飞身袭来。
周围白雾被他旋身的动作带起,江云悠飞速改变战略,捂住口鼻先一步起身跃下借力打力,脚底坚硬的触感却令她眉头一皱。
这是……肩甲?
不等她细想,那人已经握住她的腿甩了出去。江云悠在空中拔下头上特制的簪子飞掷而出,同时翻身落到桌上。
漫天白雾让她得一丝喘息机会,她眯眼看向白雾中的轮廓,忽然刻意放大呼吸,引那人到墙角处。
近距离之下,体型压制也突显出来。江云悠攻势还未递出,便被他抓住手腕抵在墙上,匕首应声落地。她双腿被卡住,对方正挡在身前。
江云悠唇角扬起,喊道:“仲夏,掷镖!”
那人果然即刻松开了桎梏,江云悠趁机与他对调身位,手腕一转,一支金簪抵上他的脖颈。
她抽出自己的手,忽然感觉到对方小臂有些黏腻潮湿,似是还没来得及处理的伤口。
“呦呵,一晚上应酬还挺多啊。”江云悠瞥向窗外,观察着周围,“这月上柳梢的,兄台如此急切地闯入本姑娘的闺阁,很容易让人误会啊。”
那人既没有反抗也不说话,白雾弥漫在两人之间,更添了一丝静谧。
江云悠心底疑惑,手中金簪往深递了一寸,啧了声,“这是抓了个哑巴不成?仲夏,去找捆麻绳,本姑娘可得好好审审……”
她说着挥了挥眼前白雾,调了个身位,随着光影变幻,她吊儿郎当的话音戛然而止。
纷纷扬扬的白雾尽散,月光从破旧的窗户中倾泻,将二人笼在其中。
那个莫名束手就擒的人正靠在墙上,垂眸看着她,眸色深邃。
细小的尘埃环绕在两人之间,夜色静谧,星光闪烁。
谢衡仍垂着眸,眼前人像是从他浮沉的梦里一晃而过的影子,即将随着这些浮尘散去。
金簪俶尔滑落,惊醒了沉入旧梦回忆中的人。
两年前,蒋家大火案在临安朝上掀起一阵惊涛骇浪,却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白沙湾县令在辞官归乡后的途中横死山野,据说是遭遇山匪。
再之后,罪臣顾氏一族是否留有余孽搁置下来。
御史台夜以继日给建元帝递状纸,翻来覆去的要求严惩谢衡,然而在降罪的前一天,北境战事忽起。
突厥人不知道是不是放羊放傻了,突然毫无征兆地大肆入侵边陲。
大齐腹背受敌,兵部尚书每日在建元帝耳边念经的次数逐渐超过御史台,成为宣政殿新的立柱。
腊月底,镇北军主帅谢衡重新披甲上任,在爆竹纷飞的除夕夜逆着流赶往前线,戴罪立功。
然而突厥攻势凶猛,镇北军中几个老将军誓死才保住了雁门关一带。
将军们的棺椁送回临安的当日,百姓捶胸顿足。在一片哀嚎声中,传出了谢衡养敌以自保,灭老将以兵权独揽的说法。
锋利的金簪在空中划出一道锋利的弧光,被人接住,递回江云悠眼前。
这金簪是江云帆特意改造为她防身所用,自然而然的带着独属于江大少张扬高调的色彩。
珠围翠绕,宝石堆砌,单是顶上的那枚东珠便有价无市——与谢衡那双布满刀痕的手形成鲜明对比。
江云悠缓缓接过金簪,抬头透过月光看向他。在丹阳时,她曾诳季霖带她去城防营找过谢衡。
那时她望着里面身着盔甲的人,想象谢衡穿上这一身甲胄时是何等英姿威风,却没想过一旦甲胄在身,便是枕戈待旦,厉兵秣马。
……
“少东家,那人是谁啊,好厉害的样子。”
客栈大堂里坐得满满当当,一半是江云悠的随从,一半是谢衡的镇北军。双方剑拔弩张,暗自观察着自家主子。
铁公鸡掌柜迎来开张以来最大的生意,赶紧翻箱倒柜的整出两根红蜡烛点上。
仲夏偷觑着对面桌子,眼见那掌柜屁颠屁颠的要去送茶,结果还未近谢衡的身,便被他身边的副将拦下。
仲夏收回目光,捂着嘴小声道:“不过看着也好难相与啊,杀气腾腾的,不会是什么人假扮的吧。”
江云悠摩挲着金簪顶上的东珠,瞄向谢衡。他简单的处理着手臂上的伤,从始至终未看过别处。
刚刚在屋子里,她失神错过了开口的机会,于是两人连句“好久不见”也未互道一声。
一别三年,再相见已物是人非。
江云悠把簪子转了一圈簪回头上,敲了下仲夏脑门。
“他要是假扮的,咱们就可以收拾收拾排队去打孟婆汤了,那还有这陈年茶叶渣喝?”
她朝院子外看了一眼,估摸着那些不速之客应该是被谢衡摁下了。
她从袖口里摸出个小罐子,起身道:“叫兄弟们回去睡个安稳觉吧,这几日辛苦了,明天入了临安就可以安顿下来了。”
屋内一半人收刀入鞘,勾肩搭背的跟着江云悠走了。
路过的风把桌边的烛火吹的摇曳,谢衡放下胳膊,余光落在身侧。
一抹青碧转瞬即逝。
在这冗长的三个春秋里,她已稚气尽褪,无论是明丽的五官,还是那双沉淀了世事的眼眸。
也是,哪有一成不变的人呢,他又有什么资格盼望着别人始终如故。
“将军,刑部安成光传信,户部那几个人还没上刑就招完了,证词现在已经到皇上的宣政殿了。”
烛火猛然跳跃几下,被忽如其来的劲风扑灭。
“进京之前,我需要让案台上的证词需要传遍临安的每一条街。”谢衡起身看向院子里亮灯的屋子,“探一探临安城里哪位官宦人家有远亲入京。”
他顿了顿,补充道:“从蒋家大火案参与者里排查。”
副将垂首应是,目送谢衡离开后转头看了眼空着的那一半座位,正思索着,掌柜忽然端着一摞饭菜走来,挨个桌子摆上。
“军爷,这是刚才那位小娘子给您这边点的,托我带句话‘朔北严寒,全赖将士们提剑戍疆,风雪才得以尽数挡于关外,区区几道小菜,不足慰分毫。’”
周边几个士兵们大都是武夫,没听懂什么比喻象征,倒是看懂了桌上这所谓的几道“小菜”。
几人对着大鱼大肉吞了吞口水,笑嘻嘻的看向那副将,“意思是,可以不掏钱吧。”
……
翌日,晨光熹微,谢衡穿戴好护臂推门而出,路过窗口时,余光瞥见一块花花绿绿的东西。
他转头看去,坑坑洼洼的窗台上铺了一块五彩斑斓的锦布,锦布中央有个白瓷小罐。
小白罐摆的端端正正,一看就是刻意为之。那样式是镇北军中专用,里面的药却并非军中的配方。
一股清淡沁凉荷花香飘散开,令人想起平陵嘉安运河上那片连天的荷塘。
……
马车从京郊的落叶中徐徐驶过。少顷,一只戴着金玉链的手撩开帘子,车窗里的目光慢慢移向城门之上那流光溢彩的三个字。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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