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无恤看看后边并没有人,不知店伙计在跟谁说话,自己也不好应他。带着两个小童进了酒楼,找一张桌子坐下。
店伙计过来说:“宁爷来了。”
宁无恤一愣,道:“来了。”
店伙计也不问宁无恤要什么菜,擦抹桌案,拿上来一碗笋汤,一碟咸水鸭子,一盘葱炒虾。
宁无恤一看满桌的菜,大以为奇:“伙计,你怎么知道我要吃这个?”
店伙计道:“那是知道。还有一个‘金齑玉脍’是不是?”
‘金齑玉脍’就是鲈鱼脍,因鲈鱼鲜白如玉,菰菜嫩黄如金,而得此名。
宁无恤心道:怪呀,他怎么知道我心里想的?
店伙计也不等宁无恤回话,端上来一盘薄如水晶、轻可吹起的鲈鱼脍。
宁无恤道:“罢了,你们这买卖要发财。”
宁无恤以为这店中伙计身负异能,可以看透人心。实则是玉谦流早已暗中吩咐城内各个店肆,见了宁无恤,便照他列出的单子上菜。
玉谦流每日晨起,即列出一张单子,叫人拿到城中各个饮食店铺,让他们趁早预备着。如宁无恤到来,只准照单上菜,不许多嘴透露真情。
三人在酒楼用过饭,回到玉府,金六两带游方去梳洗。
宁无恤走到玉谦流的院子,打算知会他一声,游方已找到,可叫玉府的府役回府销差。
院中寂静无人,宁无恤从廊下走过,直走到玉谦流的书房门口,才看见一道紫色身影,在书房内整理卷轴。
宁无恤立在门外,唤了一声:“红蕖。”
“宁公子。”红蕖搁下卷轴,欠身施礼,“你来找少爷么?少爷在云烟畔赏花呢。”
“云烟畔?”宁无恤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什么所在?”
红蕖走出门来,脸上掠过一丝笑影:“我领公子去罢。”
一面引路,一面告诉宁无恤,这云烟畔乃是玉谦流亲自布置的一座小园。
玉谦流常常独自一个走到园中,或饮酒,或赏花,或静坐,或抚琴,或于池中泛舟,或登高楼玩月……总是他散心消遣最爱的幽静去处。
红蕖引着宁无恤走入玉谦流院后的一条幽径,三回五转,渐走渐深。来至园子门首,见园门未关,只是虚虚的掩着,红蕖抬手推开园门。
门内有两条岔路,一条是石子路,两边栽着千百竿斑竹。斑竹夹径,密荫蔽天。
另一条则是方砖铺就的道路,偶有几级石阶。道旁编竹为篱,篱上交缠许多名花异卉。一花未谢,一花又开,远远望去,烂如锦屏。
红蕖把宁无恤送至园门,便道:“两条道路都与云烟畔相通。只是花关曲折,竹径幽深,公子可随兴而往,我就不步步伴送了。”话落,笑着走开了。
宁无恤移步入园,却在岔路前踌躇不定。便在这游移之际,香风习习,拂落花瓣,缭绕衣裾,沾染靴履。宁无恤欣然踏上□□。
脚下落花满地,芳草盈阶,篱边一条细沟渠,亦是满布落花,随水飘荡摇漾。
宁无恤沿路走了许久,去路忽被一片假山石阻住。假山石畔,刻三个大字:云烟畔。
宁无恤绕过林立的嶙峋怪石,便到了一个旷阔所在。
正当中筑起三层高台,台上建一座高楼,画栋雕梁,朱栏曲槛。楼高百尺,与碧天相连,与浮云相齐。
上面横着块金字匾额:小玉楼。
楼前一个大荷花池,池中有个亭子,四面皆水,南面架起一道板桥有数十丈长,两边是白玉栏杆。
亭中坐着一人,孤身只影,甚是寂寥。
宁无恤步上小桥,走至近前,才看清亭上悬一块旧匾,题曰:芳菲独占。
“玉兄此园,堪称胜境。”宁无恤站在玉谦流身后,轻声开口。
玉谦流闻言,立起身来,面上闪过一抹惊诧之色:“宁兄,你怎会……”话未问出口,心中便有了答案,玉谦流改口请宁无恤入座。
石桌上摆放一只胆瓶,瓶内斜插一枝秋菊,花瓣细长,色如霜雪,煞是好看。
“这是鹤翎罢?”宁无恤举目四望,园子东南角好像围着花棚菊圃,“是你这园中栽的么?”
鹤翎是菊花之中的名贵品种。
玉谦流点头:“可要去菊圃看看?”
两人走上石桥,池内游鱼惊窜,冲散千点浮萍。
宁无恤笑道:“这些鱼胆子真小,不如我园子里的鱼,见人全不惊避,反在水中拥来拥去,等人喂食。”说着,把游方之事告诉了玉谦流。
玉谦流道:“此事我早已知晓。”早在宁无恤回府时,便有家仆走来禀告。
这事既发生在洛清城,武林盟今后必然会派人往城内外各处,昼夜巡查,查访形迹可疑之人。
走到东南角菊圃,宁无恤指着一丛红瓣黄蕊的菊花,道:“这剪绒开得真好。”
玉谦流道:“可要搬一盆到你院中?”
那一丛剪绒是栽在地里的,若挖到盆中,恐怕会伤了根系。
宁无恤虽不懂种花,但也算是个惜花之人,当即摇头道:“我若想看,自然会走到这园子来看。只除非——你不许我来。”说罢,扬着眉瞧了玉谦流一眼。
玉谦流失笑道:“我怎会不许你来?”他指了指小玉楼,“你若懒得走,也可搬到这楼上居住。天晴之时,凭栏而坐,市井人物、江上风帆,俱收眼底。”
宁无恤却盯着玉谦流抬起的臂膊,收起嘻笑之容,道:“你的伤……”
玉谦流道:“令弟之药,十分灵效,敷用两日,已不觉得疼了。”
宁无恤道:“我看看。”
菊圃旁有一张凉榻,宁无恤拉过玉谦流在凉榻坐下,就要解玉谦流的衣袍。
玉谦流也不拦阻,由着宁无恤揭看他的伤口。
宁无恤看罢,蹙着眉尖,一副欲开口又复吞声的模样。
玉谦流一看便知宁无恤心上难过,待要出言劝慰,又见他低头合眼,暗暗地堕起泪来。
玉谦流捏住宁无恤一只手,道:“那一日只怪我疏忽,令贼人有了可乘之机,将你掳去。我去救你,也是该当。否则,岂不被旁人耻笑?”
宁无恤闻言,侧着头看定了玉谦流,双眼蓄满泪水:“飞花楼所为不过长生不老泉,你是被我牵累……”说着,眼中泪水滑落,便止了话音。
玉谦流伸出手指抹过宁无恤脸上的一滴泪水,低声道:“无故而哭者不祥。我如今身在病中,你这样哭我,是不想我好了?”
宁无恤急口答道:“我——”
玉谦流微微摇头:“你心里的事,我又怎会不知?只是我的心,你也该明白。”
“你的心……”宁无恤呆呆地想了一会儿,心窝忽然扑扑地发起一片浓情。
玉谦流道:“你若明白我的心,今后便休要再提此事。”他把语调放得更软了些,又道,“不要落了心病。”
宁无恤抬袖拭泪,把愁容换作笑面,道:“你因我而受伤,怎么反倒要你来开解我?我真是不晓事,枉自长到二十一岁。”
两人相视一笑,玉谦流道:“难得今日如此闲在,我便带你遍观园景,如何?”
宁无恤此时愁绪消散,有心顽笑,朝玉谦流躬身拱手,拿一句《孟子》来回他:“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两人一面游赏,一面闲谈。
明日七夕,玉谦流的友人邀他游船宴饮。
“你若无事,可与我一同赴宴,散散闷。”玉谦流随手折下一枝早黄木樨,插在宁无恤的鬓边。
宁无恤也学着玉谦流,折下一朵白菱山茶,簪在玉谦流的发冠上。扶着自己鬓边的早黄,摇摇头道:“每逢佳节盛会,万众攒集,最易藏奸。”
他如今一要防天决门,二要防飞花楼,不比从前,能够肆意游乐。
天决门取命,自有清夜羽救护。
飞花楼夺人,却叫他防不胜防。
玉谦流道:“宽心。洛清城乃武林盟所辖地面,料飞花楼决不会公然动手,与武林盟为敌。”
纵使飞花楼之人潜伏在游逛的百姓之中,宁无恤身边尚有他暗中派去的护卫,飞花楼必不能够轻易得手。
武林盟……
宁无恤脑海里浮现入城时所见,那一道策马疾驰的身影,那一张丰神奕奕的面庞。
两人顺着回廊往北行数百步,来到池子北面。池边种有十几株木芙蓉,正是开花时候,鲜妍艳丽,似美人初醉,嫣然可爱。
其余隙地却尽是一圈儿一圈儿的泥印,一瞧便知是栽花的小盆子留下的痕迹。
“此处极为空阔,只是树木甚少,未免冷清。”宁无恤若有所思,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带些忸怩之色,“你何不用小盆子栽些月季?”
玉谦流微微一怔:“月季?”
宁无恤略一沉吟,道:“我有一位故交,平生最爱的花儿便是月季。”
玉谦流道:“只是故交么?”
宁无恤听他这么问,好像话里别有深意,再看他目光灼灼,仿佛洞悉一切。待宁无恤凝眸细认,玉谦流脸上又是一派温润。
宁无恤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收束心神,逼出一个苦笑,道:“只是故交。”
霜风初起,襟袖生凉,远处一声笛响犹如鹤唳。两人看看天晚,园子还不曾游得一半,也只得暂歇游兴,回厅上用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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