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燕山,幽林处。
杜鹃啼血,猿哀凄恻。
一女子立于林间光亮处,手中把玩着一枚镀锈的铜钱,十分古旧。不知是花不出去,还是主人有意存留。
覃晏初摩挲着钱币,锈屑蹭在她的指尖,她能闻到阵阵血锈味。
继而她一拨拇指,弹指间,铜色的钱币飞到空中,在空中翻转,经凄冷的月光一照,“晖雍”二字在她眸间一闪而过。
晖雍六年。
这是她进入飞观阁的第三年,亦是她被收为影卫的第三年。
钱币下堕,落入她的鼓掌中,被她肆意把玩。
而她面前躺着一位男人,这人面色惨白,捂着腹部,身躯痉挛着,像是中了剧毒,正受着肝肠寸断之苦痛。
男人瞪着一双红眼看着她,“覃晏初……自三年前你被阁主所救,进入飞观阁起,我就对你多有照料,你……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覃晏初闻罢,咥然一笑。
好一句大言不惭的“照料”。
面前这人名为彭智,仗着自己是飞观阁的元老,自她入阁起就对她图谋不轨。
今夜是飞观阁贴身影卫筛选的最后一试,这彭智竟鬼迷心窍,提出用贴身影卫的名额换覃晏初为他暖床。
真是痴人说梦。
覃晏初拒绝了,谁知他想用强的,还声称不满足他,她便难以在阁中立足,那就不怪她无情无义了。
“如,如若你识相些,把解药给我,你我倒还能一笔勾销。否则过几日,你的罪行被阁主发现,你定是死无全尸!”
解药?哪有什么解药,这毒药还是彭智数年前为了接近她而赠予她的,给她用来自保,可惜他只给了毒药,而忘了给解药,如今只不过是如数奉还罢了。
“飞观阁靠探案侦查发家……你逃不过的!”说完这段话,彭智已用尽全身气力。
“这世上可不是所有东西都有‘解’的。”覃晏初幽幽道。
“你当真……无情……”
彭智没再说下去。他气已绝。
她一双含情秋水目看向冰冷的圆月。属实可惜,月会有情,她终无情。
一轮圆月在她眸中留下倒影,她闭上眼,让自己陷入短暂的黑暗,随即忆起了一些往事。
三年前,她家破人亡的那一天,也是圆月。
人道圆月系团圆,谁知世事无常,偏偏要她在阖家团圆之日体会爱不得,恨别离。
一朝构陷满门连斩,顷刻之间家破人亡;三年含仇卧薪尝胆,三年修炼刀头舐血——这已足够将从前温吞懦弱的覃晏初杀死。
无情,是她的归宿。
今夜,是最后一场试炼。
她走出密林,穿过无尽的黑暗,终到达太燕山的断崖边,冷月光再度落进她的眼里。
她侧首一看,九十八位玄衣乌发的影卫在阴山断崖聚集,包括她在内。
他们背负冷月光,肩倚寒秋风。装束规整一致,堕马髻,胡服短靴,人人面色冰冷。仅靠这么一瞥,根本教人辨不出他们到底是细长鬼魅,还是生人。
覃晏初刚状似若无其事地混入人群中。在乌如砚墨的天地之间,一位白衣男子就不知从何处现身,悄无声息。
男子迎着月光,缓步朝他们走来。
他的脚步轻如鸿毛,落地无声,但身上却传出阵阵佩环相叩之声,十分清脆,引人注目。
疏月清辉落于他的玉面,教人感慨此人的身段与容貌。远看如山中松雪、涅中白沙。
若是往细里瞧,这人眉深目邃,一双碧瞳如上好的翡翠,镶在眉下,眼尾如勾,鼻峰高挺,俨然是西域人的模样。
但近百位影卫,无一人直视他。人人各怀心思,朝他颔首,恭敬地喊一声“阁主”。
起码在面上,他们是恭敬的。
被唤作“阁主”的人朝这九十八位影卫走去,也不瞧任何人一眼,更不给予回应,十分冷漠冷血。
似乎在他看来,面前的人皆是玩物,是傀儡,也是死物。
阁主商关汉的脚步遽然停了,停在覃晏初的面前。
覃晏初抬起墨眼,毫不忌讳地与他对视。
两人眼神相触,如同墨石与碧玉相碰,发出一阵叮响。
商关汉的碧眼一流转,眼神轻飘飘地在覃晏初的面上划过,顷刻后又收回,如一阵不带任何情感的风。
须臾后,覃晏初让出位置,把崖边的位置让予此人。
悬崖之下,是百丈深渊。
商关汉俯瞰深渊,他微抬手,广袖从他的虎口滑到腕间,露出手掌。
他的指尖挂着数十条红线,红线上挂着三十余枚崭新的铜钱。
跟覃晏初手中的那枚锈铜钱不同,很新净。
想来,方才所听见的佩环之声,正是来源于这几十枚钱币。
他伸直手臂,几十枚钱币悬在高崖之上,经夜风一吹,铃铃作响。
“我要的是豺狼,不是狗。”他的声音疏淡,冷过寒月。
他一震手,将铜钱洒向悬崖,“敢跳下去抢的,才够格喝飞观阁的酒。”
商关汉的话音刚落,尾音将将被夜风吹散,覃晏初便不作他想,赴死一般,不管不顾地往后倒。她整个人脱离崖边,跃下了高崖。
覃晏初是近百个人中,第一个胆敢跳崖,并毫不犹豫地做出行动的人。
她不怕死。
在她的长兄落水死后,正值髫年的她被年迈父亲要求着上男装,代替他哥哥活着的时候,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娃娃就已经死了。
从此世间只有她的兄长覃晏泽,而没有她覃晏初。
当她被关入书牢,念诵佶屈聱牙的经文,苦练应试的古板文章,背负着振兴家族使命的时候,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子就已经死了。
从此世间只有才子覃晏泽,而没有佳人覃晏初。
在桃李之年,她借男儿之身高中鼎甲第一名。她一度以为,自己活了。
可在结党营私的朝堂,她却被党同伐异的国舅朱启拆穿女子之身,被诬陷欺君罔上,打入地牢。
当朱启坐在她面前,撕碎她的策论,说出那句“女子的笔墨只配垫桌角”时,那个读遍经书、儒雅知礼的状元也死了。
行刑的那天,她被刽子手摁着头,看着她的母亲的头颅落在地上,发髻散乱,再也没机会挽起;看着她的父亲白发上沾满血渍,死不瞑目;看着族人人头落地,磕在地上……
人头落地的声音。声声都很闷,让她觉得很郁,像鸣冤鼓击起时,那沉闷的鼓声。
她跪在权势高官面前,跪在湛湛青天之下,族人的血溅了她满身。
她是钦天监之女,自小就观星象、知天文、晓地理。她跟老天爷攀了十来年的关系,又跟土地公打了二十来年的交道,可这破天烂地属实无眼,愣是看着她家破人亡。
有冤难鸣,有苦难诉;有仇难言,有郁难陈。
真正的她,早已死过数回。
在失重下坠之时,覃晏初猛地抬手,抓住了一棵怪松,倏地停止了下堕。
她本就身轻如燕,这棵松木倒是能暂时承受住她的重量,她单手吊在枝丫上,借着月光观察着四周,寻找这下一个立足点。
江湖皆有传言,说飞观阁的影卫个个心狠手辣,皆是亡命之徒。
其实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最不怕死的人,恰恰也是最懂得如何存活的人。
而覃晏初就是这种人。
她有所背负,所以不能怕死;她有所执念,所以懂得存活。
她方才早已借着月光观察过,这悬崖峭壁之上并非寸草不生,相反,崖壁上有着零星几株藤条和松木,也有许多嶙峋耸立的怪石。
只要有较好的夜视能力和足够强的攀岩力,以及足够敏锐的反应力,在这九死一生的境地里,倒并非没有一线生机。
顷刻之间,覃晏初那股不怕死的硬闯劲儿消失殆尽,她变得稳扎稳打起来,小心翼翼地抬脚,踩在一块试胆石上。
突然间,一阵金石摩擦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覃晏初警惕地抬头,看见一个黑影朝她靠近。
这人手持匕首,将半段刀锋扎在崖壁上,以此减缓下堕的速度。
但这人为何看见她后并不调转位置?
这架势更像是……冲着她来的。
不好!
覃晏初一手稳住身形,一手拔出置在腿侧暗格里的匕首,在来人蹬着腿,试图把她踹下山崖之时,把刀刃狠狠地扎进来人的小腿里。
由于视角受限,覃晏初未完全看清此人的面容,只隐约瞧见这人颌上有颗痣,而且小腿骨瘦,身形纤细,要么是个女子,要么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
谁知这人跟毫无痛觉一般,连声闷哼也无,反而扫腿,朝覃晏初的面部击去。
前有劲敌,后有峭壁,进退两难。覃晏初毫不恋战,直接松手,往下跌去。
而在她下落之时,看见那人占据了方才那棵让她得以喘息的怪松。
鸠占鹊巢。
她冷笑一声,挥手将匕首插入峭壁间,稍稍减缓了下落的速度,继而抓住了身侧的一棵长着毛刺的藤条。
细密的硬质毛刺扎入她的掌心,但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峭壁之上,只有零星几株植株;九十八位影卫,只有三十来枚钱币。
想要活着,那就只能相互竞争,相互抢夺,如同炼蛊,胜者为王。
飞观阁的影卫,个个都如蛊虫,被执掌生死的阁主置入一个又一个的蛊中,美名曰“培育”。能完成任务的,个个都是手段用尽的狠角色。
这位狼心的阁主,仍旧是那么的冷心无情啊。覃晏初想。
但随即她微一勾唇,眼底是数不尽的狠厉和信心,蛊中之王,必定是她。
她倚借着藤木、试胆石和手中的匕首,一步一步到达崖底,脚踩在平坦的地面上。
她仰头观天象,掐指一算,发现此时已是寅时,阳气逐渐升起之时。
再熬一熬,天就能亮了,事情就好办很多了。
但此刻的崖底还是暗的,不过,她的夜视极好,倒是能大致辨清方向。她试着往前走了一步,忽然听见一阵金石碰撞的声音,很细小。
她垂首一看,发现脚边的石头旁,正躺着一枚新的铜钱币。
但她并未着急去捡,而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下一秒,一阵急促的风从她的脖颈边划过,她手执匕首,手臂向后摆,将刀刃送入身后之人的肺腑里。
来人始料不及,刺杀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下来,覃晏初抓准时机,擒住来人持着的凶器的手,她手腕一转,匕首割破了偷袭者的喉咙。
试炼,才刚刚开始。
有限的钱币,过载的人数,想要活下来并终止试炼,光拿到钱币可不够。
必须在手执钱币的前提下,让存活的人数少于或等同于钱币的数目,这场试炼才算彻底结束。
这是飞观阁一贯的规则。
这人怕是想以钱币为饵,钓鱼上钩,从而减少对手的数量,以提早结束试炼。毕竟对大多数人来说,耗得越久,胜算就越小。
可惜,实力不足,那就得为自身的鲁莽付出代价。
附近传来一阵脚步声,她精神紧绷,飞快地抓起钱币藏进衣襟间,一转身,发觉数位与她一般穿着的影卫站在她面前,呈环拱状,似是来围攻她的。
好一个报团取暖。
她调转手中的匕首,挥刃间,夺她钱币的人的手指被割了下来。
血色染红了她的刃,留有余温的血缓缓流向刀柄,刀上的“初”被血浸濡,越发清晰。
她与崖底下的人拼生,拼死,拼命,拼她所剩无几的一切。
血溅了她满身。
天翻鱼肚白之时,覃晏初拖着沉重的躯体,绕山而行,缓慢地、步履沉重地走上山崖,她的身后陆陆续续跟了十来个人。
他们的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这一刻,他们像极了从无间炼狱里爬出来的阿修罗。
覃晏初是第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
她带着那枚沾过污血,却依旧新净的钱币,站在了阁主商关汉的面前。
她面前这位阁主,执掌她的死,但也是让是她生的男人。
商关汉的嘴角啜着一抹笑,似乎是在朝她道贺。
她曾经的命,就如那枚生锈的铜钱——破烂、发锈,任人拿捏把玩。哪怕掉在地上,也无人愿去拾捡,可能连躬身看一眼,都显得掉价。
新币被她紧紧攥在手里,“叮当”一声——那枚攥在手里三年的,生锈陈旧的钱币被她掷在地上。
她将重生。
此谓涅槃。
“你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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