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薄日光从镂空花窗下雕镂了一地锦霞纹路,宁白衣盯着那一袋白银,那分明的棱角要刺伤他的眼。
师哥昨夜离开了。
福管家说,是昨夜陈府仆从来寻亲,说陈生是他们家十二年前被拐的少爷。他们与汉班主几人商讨半夜,最终陈生自己选择离开。
宁白衣就坐在那里惶恐不安,素衣被指甲攥到变形。
昨晚师哥分明托梦给他说是要入道院修道,怎么变成寻亲了?
不是宁白衣迷信,这一定不是普通的梦,他师哥是不一样的。
别人取了行头是打回原形,而他师哥卸下妆来倒像是从市井中脱离。
不论落魄或风光,人们都说陈生太好了,好得像假的。他像是落入凡尘的谪仙人,不是来参与人世,而是来体察世间的。
可这样的仙人终究还是染了人间烟火色。
前以密约偷期,没乱里春·情·难遣。
宁白衣想起前两年自己怕师哥声音哑了上不了台,动作总是很轻。他听他师哥温雅的嗓音被揉上难耐,彼此在温存中迷失。
师哥给了他很多,他却仍觉不够。末了宁白衣听见自己闷闷地问:“师哥。你成名角儿了之后,能不能别忘了我?”
“……怎么会忘了你?”
陈生转头敲他脑门:“苟富贵,无相忘。”
他师哥总是这样文邹邹的,宁白衣就喜欢听师哥这样说话。
陈生又叹:“你又长高了些。早上唱杜丽娘要缩腿缩得比我矮个半截,疼不疼?”
“不疼的。”宁白衣从后面抱住他,“师哥觉着我今日如何?”
陈生以为宁白衣在问他今日唱的戏:“挺好。”
宁白衣有些不满的用脸蹭着陈生背后的发丝,却发觉他师哥已倦得睡去了。
“……”
他方才看到他师哥眼底是有情的,自己不是他一时的贪欢。
可宁白衣总觉着空落落,心中缺了一块儿。
又是落到很深的夜里,陈生很缓慢地回头,弯着的眼里盛着碎掉的月:“白衣很好,我不会忘。”
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语,尾音被宁白衣模糊的意识拉长,就像师哥的发丝和影子正被月拖曳得很长。
宁白衣半醒的意识一乱,却再不敢睁眼,只是迷茫间抓住陈生被子下的手。
十指相扣,紧到发颤。
好像不抓紧,他的师哥就要回到月亮上去了。
“昨日我看那仆从寻人心切,自然是要将你师哥当成少爷好好服侍的。他还留下一笔钱,够你们戏班养活一阵子了。”
纠缠的岁月终像是大梦一场,福秋子的劝说声将那抹月色搅得破碎,碎成桌上的碎白银,刺眼的轮廓刮弄得宁白衣眼眶好疼。
“那人家来寻走他,既是富贵人家,又怎么看得上我们这下九流的行当?你师哥他是去享福了,你就安心吧。”班主汉耧也这般宽慰他。
汉耧看着不语的宁白衣:“……白衣啊,如今戏班不景气,你师哥走了是好事。”
刚起床的尘渚还未走进膳厅,就在门边听到里面的汉班主在劝宁白衣。
他觉得奇怪:戏班不景气?
不是说他们汉阳班举世闻名,前几月好像还给皇帝演过吗?
与他并肩的解卿垂看出他的疑惑:“我们是只过了一晚,「门」内真实时间可能过了几年。”
尘渚这才明白管家说的"三天后开宴",指的是楼中人的三天。
见解卿垂已经蹲在门边偷听,他忍不住皱眉:"别听了,我觉得不对劲——昨晚宁白衣明明变成宁红妆了,怎么现在又变回来了?"
"白天是宁白衣,晚上变红妆。"解卿垂拍拍衣服站起来,"白天的他活在戏班风光时,晚上的他活在戏班败落后。"
解卿垂说完,看着又往房里走去的尘渚沉默了一会儿:“……你现在又要去做什么?”
尘渚:“睡觉。”
他们二人昨晚其实都没怎么睡着,和陈生面面相觑了一晚。
解卿垂不信:“我不信你只是睡觉。”
尘渚头也不回。
·
尘渚睁眼时,只想翻个白眼。
这安神香解卿垂把他搞睡了之后,在他昏迷之际又把他摁醒了。
“夜晚的来临加快了。”这是解卿垂的解释,“我们只剩一天了。”
尘渚猛然清醒。窗外竟然已是夕阳在天。
“我睡了多久?”他问道。
“不多。”解卿垂摇摇头,“这道「门」的时间已经开始扭曲了。”
“我们赶紧出去。”尘渚穿了鞋一拉解卿垂, “再不走,陈生出现门就锁了走不了,我们今天就什么都没做了。”
开了门,他们看见黎落央正在走廊的另一头,影子被这怪异的长廊拉得很长。
解卿垂微微眯眼:“我去叫她?”
尘渚突然皱眉,看向解卿垂:“解卿垂,你是什么时候与黎落央相认的?你们已经互通相貌了?”
解卿垂眨了眨眼:“在汉宫秋被妖猫带走之后相认的。还没有互通相貌,毕竟她是女孩,我们不好同睡。”
尘渚突然拉住解卿垂:“不要靠近黎落央!那个「她」可能是妖猫变的。”
但他转头看解卿垂,却见解卿垂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拉住他的手,没有其他反应。
尘渚那张寡淡的脸不禁皱了起来。他甩开解卿垂的手:“你又知道了?我猜你先前一定是在和她逢场作戏吧?”
解卿垂不作答,只是眉眼含笑:“我们去捉猫吧。”
然后他就朝着那边过来的黎落央喊了句:“小落央,城主找你!”
尘渚:“……”
「黎落央」愣了愣,明媚的笑靥刚在脸上绽开,脚步轻快地朝这边奔来。
蝶衣却被被沉重的黏稠影子拖曳,万声猫吟在张牙舞爪的剪影里哭号。
在她的身后,却是浓稠的暗色笼罩。
不知何时,天早已暗沉下来,鬼魅红衣飘忽。
婉转又阴冷的戏腔幽幽响起。
“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
解卿垂低语:“……《长生殿》。”
“情根历劫无生死~”
那红衣身影骤然逼近,带着刺骨的阴风。
“看到底终相共~”
这最后一句,竟是贴着尘渚的耳畔炸响。
尘渚猛地转头,只见解卿垂面沉如水,正是他接住了这句唱词。
那些漫溢到他们脚前的缠枝纹路像是愣了愣,竟瑟缩着向后急速退去。
下一秒,金色潮水骤然转向,以更汹涌之势朝着走廊另一端咆哮扑去。
“啊啊啊!”
奔袭中的「黎落央」骤然僵住,脸上血色尽褪,发出惊恐至极的尖叫。
「黎落央」扭身欲逃,但无数金纹瞬间将她裹缠。
她疯狂挣扎的身躯如同墨汁滴入金水,扭曲、坍缩,最终化为地面上疯狂蠕动的一滩漆黑粘稠物,被金纹贪婪地拖拽回源头。
尘渚:“……啊?”
就这么简单?
解卿垂盯着那滩被拖走的影子,语速极快:“汉宫秋气息不在,妖猫现在就是个影子,自然不敌宁红妆。”
他忽然转头看向尘渚,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劳烦,帮我拖下时间……”
那身青衣竟像被抽去了筋骨般,骤然失去了支撑,软塌塌地向地面坠落。
尘渚低头,看见解卿垂身下的影子被地板里窜出的金线缝裹起来,并且在被不断撕扯吞吃。
……拖时间?
这人葫芦里又卖了什么药?!
尘渚的心瞬间沉到谷底。
廊那头一身红衣逐渐显露。宁红妆背影的轮廓与被抓者的轮廓融合。妖猫和解卿垂都被他的影子吃掉了。
宁红妆眉眼瞥向他,抖开那一身血衣,华衣黼黻:“生生世世常相绕~”
衣上的缠枝纹样迅疾蔓延攀爬,万寿藤婉转缠绕,张牙舞爪地向前奔袭。
刚利用完Boss杀妖猫,就开始Boss战了?
可他和孽瘴也不是很熟啊。
尘渚咬破指尖,孽瘴奔涌而出,浓郁如墨的腥味黑线像滔天的恶行,与那些红衣上蜕下的金丝纹路撞在一起。
孽瘴带着污秽蚀骨的恶意翻滚侵蚀,金色纹路则灵巧如织女穿针,不断化解着黑气的蛮撞冲势。
尘渚额头冷汗涔涔,操控得异常吃力。
就在黑潮稍显滞涩的瞬间,几条狡猾的金线如同毒针找到破绽,骤然加速,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咬破的指尖血洞。
“呃……!”金色纹路如活物一般侵入了尘渚指尖,开始搅弄他手指的血肉。
尘渚毫不犹豫又咬破另一个指头,一捏指头,一溅孽瘴远远飙在了宁红妆的红衣上,红衣刹那间被划开一道口子。
几乎在孽瘴黑血离体的刹那,侵入指尖的金线仿佛得到了指令,猛地分出一股,闪电般刺入他左手新破的伤口。
双重剧痛叠加,尘渚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弓起颤抖。
更要命的是,那些离体的叛逆孽瘴竟像闻到血腥的鲨鱼,猛地冲破残留金线的束缚,争先恐后地钻回尘渚指尖那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里。
他感觉一股狂暴灼热、沉重如山岳的力量瞬间顺着指尖涌入,粗暴地冲刷他的经脉骨骼,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撑爆。尘渚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城主!”一声清冷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
先前回房的边九,如同鬼魅般从转角闪现。她瞬间便拔下脑后乌黑的双马尾刀,在空气中割出簌簌声。
而在她前方,宁红妆那身红衣如开了刃的利刀,每一溅血都泛着刀光剑影。
身上大片涂抹的血逐渐淡化,衣袍露出的戏文图画疾速轮转变化,画面上未点睛的一生一旦皮影人粉墨登场,一个亮相姿势后便向边九袭来。
边九将双臂作交叉状抵在胸口,低下身向前奔袭,两把马尾刀似蝶翼一般向两侧展开狂舞。
皮影旦角吟着,柔漫悠远:“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一个双抖袖,身上虚幻却致命的莺燕春色便匍匐而至。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生角折枝寄春,纸做的嘴皮中念念有词,缠枝纹和着花鸟编织成舞动的图画。
边九腾身而起,两把马尾刀如狂风暴雨侵袭而来。
在绝对的速度与锋锐面前,那些脆弱的幻影被狂暴的刀光瞬间切割粉碎,碎成了淅淅沥沥下落的金雨。
旦角一脸恼意,一朵花般落在戏文画里便定格不动,生角口中诵着什么退至画卷上的红台之后。
“……你是械人?”
宁红妆一直淡漠的脸上突然绽开一个腥甜的笑。
红衣上的缠枝纹极速轮转起来,像是转经筒一般漂浮着经文,上面的色彩画面逐渐转开。
下一秒无数金线便拥裹而上,迅雷烈风般侵袭。
边九以极快速度砍尽眼前丝线,可那落成了金色雨丝的缠枝纹疯狂裂开直至横切面极尽细小,并非攻向边九的身体,而是瞬间没入了她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
线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边九影子中的的毛孔之中,丝线在边九的面皮下疯狂叫嚣,缝织出扭曲舞动的纹样。
扭曲的经文纹路在她脸上、颈部蔓延,每一次闪烁都伴随着细微的火花和能量紊乱的“滋滋”声。
“啪。”
边九的刀落在了地上。
宁红妆低低笑了几声又低眉看她:“要不是你是械人,我的金线都要被你砍完了呢。”
而那些金线如今全都充当了傀儡丝,将边九束缚得死死的。
他拢了笑,朝着尘解二人抖开红衣上的锦霞纹:“你们要不要进来?”
还未等尘渚回答,那些膨胀的纹路便满溢而出,将他们扯进了那大红袍之中。
紧接着银丝又抽丝而出,银针般向被缠枝纹控制的边九扎了过来。
然而银丝只是在她身上有些可怜地胡乱戳着,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
或许是边九是全械人的原因,她的躯体无法被吸进花纹里。
于是在尘解二人都被吸进红衣之后,他们一械人一伶人就在那里面面相觑,无声对峙。
宁红妆:“喀喀。”怎么吸不进去。
边九面无表情:“把城主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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