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冬。
新皇觊觎臣妻，演了出偷梁换柱的戏，商府的妇人换了面孔，宫里多了慎贤妃。
上京的冬异常的冷，单是在屋外站一会脸都会被冻的通红。
商止跪坐在冰天雪地中，奴仆跪在他的对面，双手捧着书递到他面前。
商夫人站在商止的背后冷冷睨着他，抬起手来挥了一下。
家奴立马从旁边的水井打上来一桶水，眼神担忧的看着商止，又生怕了惹怒商夫人没有好下场，咬咬牙将冰冷的水倒在他的身上。
商止唇瓣哆嗦，身子撑不住的往前倒去，缓缓扭过头去，直勾勾的盯着她看，眼神像是淬了毒。
商夫人看着他不肯服输的神色，轻笑一声，往前走了几步，抬脚用力的摁着他的手，冷声道：“你娘不要你了，以后想要在这个家好好活着就不能忤逆我，听懂了吗？”
说罢，不屑的看着举着书的丛生，高扬着声音，警告他：“商府不养无用之人，若是你没所作为还是早点滚出去的好。”
商止将头靠在雪地上，斜着眼看向商夫人，丛生的脸和手已经被冻的涨大发紫。
商止颤抖着声音应了声知道了，颤抖着手往她脚边指去，细小的粉尘从他的衣袖抖出，附在商夫人的脚上。
商夫人见他臣服自己，扯出一抹得意的笑，有些勉为其难的说道：“你今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商止摇摇晃晃支起身，朝丛生伸出手，丛生被冻得意识有些模糊不清，他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的把书收好，才把手放到商止的手上。
商止盯着他身上的冻伤，眼里闪过一丝不忍，偏过头去冷声说道：“这两日你先休息吧，不用过来了。”
“不。”丛生摇摇头拒绝道，那双眼里是不容拒绝的倔强。
“再这样下去，你……”撑不过这个冬天，话说一半被商止硬生生咽了回去。
丛生将目光落在白茫茫的院中，低喃道：“我走了，就该是丛云过来了。”
丛云染了寒疾，已经在家卧床数日，家里的钱全拿去请大夫了也不见好，若是让他过来只怕是要了他的命。
“你们两个都不用过来了。”商止摆了摆手，头也不回的离开。
衣着单薄，身形瘦小，仿佛只要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你受伤了。”
刚推开门，带着笑脸面具的人立马迎了上来，似乎是在打量他，许久都没有移开眼。
商止抬手拢了拢衣袍，故意漏出被冻伤的手。
太虚将药瓶递给他，犹豫许久叹了口气：“先涂药。”
商止像是要给她的面具盯出洞来，低沉着声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得特别窝囊？”
太虚温声回应：“我们玄知是这个世上最厉害的人。”
商止渴求的目光落在太虚的脸上，轻声问道：“我这么厉害，你会离开吗？”
太虚有些心虚的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我你也该过得很好。”
他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果然也要离自己而去，眼神黯淡，声音也冷了下来：“所以你要离开？”
“我要去救她出来。”太虚同他解释：“她是被逼的，这一切并不是她所愿。”
商止冷冷的眼神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的握紧，冷哼一声道：“你果然也一样。”
无论是之前说的什么长久陪伴，最后都会弃他不顾。
太虚叹了口气，道：“所有的事都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孩子，主人不在他在商府的日子也变得艰难起来。
商止上前扣住她的手，厉声道：“你是她留给我的，我不准你去。”
面若寒冰，声音却有些颤抖，扣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紧盯着面前之人，生怕一个不留神她就消失了。
太虚苦笑，谁知道呢，今夜救不出主人，也许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她对商止语重心长的说道：“好好活着，只要不死，一切都会有希望的。”
商止见她转过身，终于忍不住冲上去，环抱住她，眼泪夺眶而出，哽咽哀求：“姐姐，求你别走。”
太虚瞧着比自己还矮一个头的人，心中泛起涟漪，硬生生的将他的手掰开，哽咽这声音：“若我死了，记得为我和她报仇。”
人，总要有个信念支撑着活下下去。
一阵风吹过，她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就算不去救主人她也难逃一死，她的本体被困宫中太久了，器灵离开本体太久，没了载体一样会死。
景和三年大寒日夜，寂梧宫突发异事，新封的慎贤妃暴毙宫中，心口被挖了一窟窿，那把太虚剑被折断。
皇帝终日惶恐不安，请了天下术士将寂梧宫封印起来。
商止步态坚定沉稳的走在青石板路上，耳畔传来潺潺流水声，风声呼啸而过，就像他独自走过的四个春夏秋冬。
鬼市渡口。
花灯浮在水面一动不动，两排并着延伸进黑暗里。
虽无冷风，却觉四周犹如冰窟。
林子叶双手环抱双臂，哆嗦一下，看着暗处内心不由升起一股寒意。
凑到商止身边，低声问道：“商玄知，你当真查到那采花贼躲在鬼市里了？”
商止余光瞥他一眼，面色沉静道：“说不准。”
“说不准你还带我来，现在总不能游过去吧？”看着这一潭死水，林子叶打了退堂鼓。
脚往后挪了挪，这水看着就很深，还这么冷，真游过去没准就交代在这里了。
司韫躲在暗处，远远瞧着他们在渡头上站了许久，见他们没有什么动静，她按耐不住性子抬脚走了过去。
她步态轻盈的走到他们身后，轻声说道：“让一让。”
“啊！鬼啊。”林子叶惊呼一声，跳起来一把扯过商止的胳膊，把商止挡在身前。
司韫看着他跳脚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打趣道：“怕不是得了癔症了吧？有病就去找大夫。”
商止在听到她出声的瞬间抬眼看她，隔着薄薄的面纱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他垂在身侧的手攥在一起。
林子叶才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之人并非鬼魂，松了口气：“你突然在后面说话肯定会吓到人啊。”
况且她轻手轻脚的过来，谁知道是人是鬼。
商止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上，面前的女子身形娇小，要比他们矮一些，头戴帷帽并不能看清容貌，身着素白衫子，身下沾满了黄泥，看起来有些狼狈。
“你们还走不走了，不走别挡道好吗？”司韫指了指他们站着的位置，示意他们往旁边站。
商止扯过林子叶在旁边一站，做了个请的手势。
司韫匆匆瞥了一眼，瞧见他腰间挂着的黑白二枚双鱼玉佩，鱼眼呈现诡异的红。
帷帽遮掩下轻扯出一抹笑来，多年不见他是长高了不少，分别时分明还矮自己一头。
司韫走至水边，从腰兜里掏出几枚钱币，放在手心摸了摸，直直的站了好一会，抽出腰间缠好的长鞭，手腕转动，鞭尾落在水面又迅速离开，激起层层涟漪，在花灯的照耀下平静的水面瞬间波光粼粼。
她将鞭子收好，一个花灯也行至她脚下不远处，弯下身子将钱币从灯芯中穿过。
不一会，暗处传来船桨滑动水面的声音。
商止站着不动，波光反照在他的身上，目光紧紧锁在司韫身上，眼神异常深邃。
听到桨声越来越近，商止不再犹豫开口问道：“姑娘可捎我们一程？”
他的声音犹如冬日的冷霜，冷冽中带着一丝温润。
司韫转回身子，目光沉沉的盯着商止，隔了好一会才点点头回应道：“好说好说，不过加人也是要加路费的。”
林子叶一听有戏，立马掏出身上的钱袋子，递到司韫面前：“身上就带这么多钱了，够吗？”
司韫隔着一层轻纱，瞥见他身上已经没有其他财物，嗤笑出声，道：“全给我了去鬼市可是什么都不能买到的。”
林子叶递钱袋子的手僵住，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很快又恢复如初，含糊其辞：“我没了我兄弟还有嘛，而且我们就打算去鬼市见见世面，顺便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
司韫接过钱袋子，没再说话。
她从里面拿了三个铜板，放在花灯上。
随即把钱袋子抛回去。
“只要这点啊？”林子叶精准的接住那钱袋子，不可置信的看着花灯上的铜板。
林子叶走到她身旁，把钱袋递给她，语气真诚：“你帮了我们大忙，这该是你的酬劳。”
司韫拒绝：“不用。”
司韫扭过头看他，肯定道：“你应该对入鬼市不陌生才是。”
幽深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要洞穿他的伪装。
林子叶神色一僵，嘿嘿笑了两声：“我虽一直想来这鬼市，但是并不会这些旁门左道，所以一直都没能进去。”
“逗你的。”司韫垂眸低喃一声，随后阴阳怪气的回道：“那得亏今日是遇到了走旁门左道的我，若不然你只怕是因为去不了鬼市抱憾终身。”
林子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羞红着脸给司韫道歉。
司韫背对着他，并不理会。
很快，一艘船出现在视野里。
渡使坐在船头滑动船桨，身着一袭黑衣，脸上带着面具，整张面具白色为底，眼下画了红色的泪痕。
船停靠在岸边，他捞起花灯，摸索着把那钱币拿出来，放在手心里来回的摸了几遍，将花灯放在船头。
他把钱收好，对着他们问道：“三个人？”
嗓音苍老沙哑，像是被火熏过一样。
林子叶翻了个白眼，冷哼道：“那肯定啊，没见我们是三个人站在这里吗？”
渡使僵直着身，放下船桨，冷哼一声。
司韫不悦地看了林子叶一眼，说话间弯下身子，语气中流露出深深的歉意：“渡使莫要生气，我朋友第一次来鬼市，很多规矩都不懂。”
他分明来过鬼市，如今整这出幺蛾子动机不纯，还是小心为妙。
渡使不再说话，只是将花灯又放回水里，火红的火焰慢慢的染上淡淡的青色，不细看根本察觉不出来。
林子叶自觉说错了话，微微侧头正要同商止耳语，被他的眼神逼了回去，只好挪了回去。
大家缄默不言，四周陷入一阵诡异的气氛。
司韫嘴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又从腰兜里掏出六文钱，放置在花灯上，轻轻地推了出去。
渡使拿了钱，抬起头来，空洞的眼神直直的落在林子叶的身上，轻蔑一笑：“既是个不懂规矩的，鬼市里有的是人教他们规矩。”
“渡使教训的是。”司韫顺承回应。
不知道这个林子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方才瞧见他的右手食指上有划痕，新旧交错，是个识得布阵之人。
林子叶微微弓下身子作揖：“方才晚辈多有无礼，还望见谅。”
渡使把花灯放置在船头，才对众人说道：“上船吧。”
越往里走这洞里的河道就越发窄小，花灯的间距也越来越远，里面空洞寂静得呼吸声都被放大了不少。
林子叶看着做在前头一动不动的司韫，开口唬道：“姑娘，听说这鬼市可是有采花大盗的，我看你正值芳华，怎么还要跑到那鱼目混杂的地方？”
司韫来了兴致，潸然欲泣，哽咽这声音开口：“余家贫，这旁门左道的东西也不够生计，听闻鬼市有一燕栖楼专门收留女子，我特地前往。”
林子叶像是没听出来她的阴阳怪气，盯着她瘦小的身躯，继续说道：“我看姑娘虽然瘦小了些，但行走江湖傍身的本事应该也不少，你可来我府上做杂役。”
司韫语气哀伤的拒绝：“做杂役多累啊，我吃不了那个苦，在燕栖楼唱唱小曲，跳跳舞就能混口饭吃。”
林子叶还想劝诫，继而说道：“燕栖楼不似风月场所，只要一去就无赎身之说。”
见他落套，司韫故作震惊问道：“你怎知道？”
林子叶神色一僵，摆了摆手：“嗨，我也是听坊间传闻才知，命运在你手里，信不信由你。”
水里忽的传来响动，船身晃动了一下，水上照明的花灯瞬间熄灭，只余船头那一朵。
林子叶猛的扣住商止的肩膀，身子也往他那边挪，目光在黑暗中来回扫射，强忍着心里的恐惧，哆哆嗦嗦的问道：“方才什么动静。”
“别说话。”司韫压低了声音警告他们。
前方水被搅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船却忽的停在原地。
司韫目光紧盯着船头坐着一动不动的渡使，她手中已然握住了鞭子：“渡使这样做太不客到了吧？”
渡使仍旧不为所动，司韫站起身来，挥动手中的长鞭，将渡使的面具打落。
面具瞬间化为粉末散开，一股恶臭袭来，渡使的头发渐渐脱落，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没一会全部散落下来。
司韫走近，挑起他的衣裳，里面的骨头还沾些未干的血肉，诡异的是上面还有无数白色的蛆虫蠕动。
商止目光落在那堆白骨上若有所思，手已经握着剑柄。
“他怎么了？”林子叶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到了商止的身后，探出一个脑袋来偷偷的看着。
“没看到啊，死了呗。”司韫面无表情的回应，将衣裳挑起来丢进了水里。
林子叶大吃一惊，瞪大双眼指着那堆白骨，语气焦灼：“完了完了，死人了，这下我们都要被捉了。”
原先是要来鬼市捉人，这船上只有他们三个人，这下洗不清嫌疑了。
“无事，他的死跟我们无关，那白骨上有蛆虫，他早就死了。”司韫举着那花灯走到他们面前，面色凝重，“这鬼市你们今日是去不了了。”
花灯近在眼前，一股淡淡的荷花清香参杂着血腥味，闻着有些反胃。
“哦？这是为何？”许久不说话的商止疑惑出声。
司韫的另一只手抬起来，就着灯芯掐住，四周陷入一片黑暗，低声说道：“渡使已经不在了，再往前就是死路一条。”
这地下河道错综复杂，没有渡使引渡很容易走错方向。
林子叶惊呼出声：“你怎么把灯掐了？”
“这花灯里参了药。”司韫拧了火折子，面前才有了一点微弱的光。
“啊……”
船身被什么东西撞到，剧烈的摇晃，林子叶尖叫一声站了起来。
“不好，它来了。”司韫低喝一声，连忙将林子叶摁下。
林子叶惊恐的神色还未消去，手紧紧抓住船沿，用力到指尖发白。
司韫面色凝重，将火折子递到商止面前：“拿好，看好他。”
商止松开握着剑柄的手，接过她手里的火折子，拿着它往前伸了伸，火光透过一层薄纱照到她的脸上，却还是看不清面容。
说罢，她将长鞭往上一抛，鞭尾的小刀刺入岩壁，借力而上，攀住岩壁找了个落脚的地方。
林子叶冲她向上而去的背影招手：“唉，你走了我们怎么回去。”
“别吵，有东西。”商止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一惊一乍的模样，出声告诫。
二人静静的坐着，四周陷入一片寂静，都能听到如鼓的心跳声。
洞里漆黑一片，司韫在上面什么也看不到。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小袋细粉，攥在手里后将它们抛下。
脖子后忽然传来一阵寒意，司韫抛洒的动作僵住，眼珠转动却什么也看不到，她屏息凝神。
肩头被什么东西攀过，裸漏在外的脖子被一阵冰凉的触感划过，似乎有鳞片。
是蛇，在她肩头缠绕的是蛇。
她不敢轻举妄动，闭上眼感受它的滑动。
过了一会迅速抬手，一把捉住那蛇的尾巴。
用力一甩将它狠狠的砸在崖壁上，甩了好几次见它不再挣扎才把它往水里抛。
看着水声搅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下面微弱的亮光，她在自己的手上划了一道，鲜血慢慢低落，水声忽的停住。
轻勾唇角，果然是它。
她将身上的血腥味处理干净，才抽出插进岩缝的小刀。
司韫稳稳的落在船上，拿过商止手中的火折子，火芯触碰到水面，这艘船的周围瞬间被一层红光包围。
四周通明，她松了一口气，正要把手收回，水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扣住她的手腕。
司韫惊呼一起，来不及多想，手腕转动将那火折子抛回船上。
商止眼疾手快拉住她的另外一只手，司韫半边身子已经挂在船外。
林子叶提着剑，走到商止的对面，往那双手上划了几剑。
河里又伸出另一双手，林子叶的身子被拽的往前撞了一下，黏糊糊的手抚上他的手腕后收拢，使劲把他往水里拽。
“商玄知，救我。”林子叶惊呼一声。
商止分神瞬间，司韫整个人猛的被拽进水里。
“不要……”商止惊呼一声。
那瞬间求生使然，司韫胡乱的想要攀附什么东西，慌乱间把商止的剑也拽了下来。
扣住林子叶的鬼手也猛的松开，隐入水里。
林子叶喘着气，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抱头痛哭：“是我害的她，是我害的她……”
商止面容深沉的盯着恢复平静的水面，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呆着别动，别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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