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地,在腐尸下复生。
她摸了摸指骨,却摸了个空。胸腔里有个什么东西忽而酸痛起来。
她抬起布满猩红浊液的手,按在胸口,木讷地垂眼看了看,疑惑地歪着头。
眼眶忽而一热,两道温热的液体冲刷开红得发黑的污渍,露出藏匿于其下雪白的皮肤。
她抬手抹了一把。这是...什么...
从那天开始,她停止了杀戮,像走兽般伏在地上,四处翻找。指甲缝里尽是腥气腐物,她也毫不在乎。
哪怕恶鬼的刀就悬在头顶,她仍旧头也不抬,在死亡的前一瞬仍是执着找寻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那东西。
丢了,丢了...
我丢东西了...
我丢什么了...是被释天抢走了么...
释天,这个名字蓦地出现在脑海。是谁?为什么,他要抢我的东西...为什么,他不愿我好过...
罢了,不去管他,先找东西。那是件很要紧的东西,丢不得。
找不到,怎样也找不到...
这些碎骨与烂肉,肢体与头颅,太烦人了,乱七八糟散得到处都是!我丢的那件东西定是被它们压在底下了。
还是找不到...为何胸口腾起一股酸胀,闷得我几乎窒息,四肢无助地胡乱蹬抓,却还是呼吸不过来。
“啊!”我不管不顾地仰天嘶喊。
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爆裂开,既痛,又慌急,我放声大哭,声音喑哑难听,但气终于顺了过来。
还是找不到。必须找到。一定要找到。
这些该死的尸骸,该死,该死!
但他们已然死了,该不该的,反正都死了。那就把它们烧掉,烧干净,烧得灰也不剩。
我...知道怎么把它们烧干净么...
一簇火心从手心里冒了出来。我垂眼盯了许久,笑了起来。
火苗腾空,化作火舌,如凤凰拖尾般耀目艳丽。一时火舌散开,明焰铺满天地。
我抚掌大笑,状似疯癫,口中高喊:“再烧!再烧!”
火光之中,尸骨消散,恶鬼遁出六道轮回,不再复生。
堆积成山的血肉之躯一层复一层地渐渐单薄。
不知过了多久的时间,耳中不再有尖啸诡异之音,一时异常清净。
我抬眼四顾,惊觉地狱已是空空荡荡,只余我一人立在滔天血泊里。
怎么...这里,竟被我烧成这副光景。我把恶鬼都烧没了,释天...六道神,岂能放过我!
念及此处,惊得胸口震颤,一颗心兀自狂跳。
混沌神志经受这番刺激,反倒愈发敞亮,脑中若浓雾散去,拨云见日。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原来,我不曾弄丢它...”
微启唇齿,腹中有异物顺着喉咙从口中浮出。
苍白的扳指,凄恻似骨,而比骨光洁。润泽如玉,却比玉森森。
好在,上头没有沾上半点脏污。
我在神志昏聩前,及时地将它吞下,护在腹中。
“无央...无央...我把它找回来了...你的骨,我找回来了。你看,我把它戴回手上,再不会弄丢了。无央,你看...”
我展颜一笑。沐腥风淋血雨的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些许安慰。
地狱刹那间暗沉下去,好像有人吹熄了深夜里的最后一柄烛光。腥色天地被无穷黑暗吞噬。
脚下灼热散尽,须臾间,竟冷若冰霜,赤足已无法久立,而我的鞋袜早已不见,只得不停地轮换单足站立。
眼前渐渐亮起,四下不知何时改天换地,竟变作了银白冰雪之境。
我衣不蔽体地待在疾风中,却因为手上戴着扳指,并不能感受到丝毫寒冷。
不远处,雪地上杵着几座形状怪异的冰雕。
待走近才看清那根本不是冰雕,而是一个个赤条条的恶鬼。它们身上结着数寸厚的寒冰,早已冻得皮开肉绽,满身恶疮。但因为伤口全都封冻住了,所以血没有办法流得出来,在肉身里冻成了蜿蜒交错的血棱子,如体内生出无数利刺,穿透五脏六腑,真真痛不欲生。
而求死不能。
它们喉咙中发出微不可闻的呻yin,骨与骨相互龃龉,不停地彼此消磨,发出咯啦咯啦的声音,细碎又诡异,听得人背脊发凉,头皮发麻。
这里大约就是八寒地狱。
龙骨扳指隔绝了此间的凶险,酷刑犹如隔靴搔痒,使我成为身陷地狱的旁观者,目睹着恶鬼的下场。
然而,没有人能在地狱道独善其身。旁观者因为不受折磨而心思清明,得以将此间之惨绝残酷深深烙□□底,看似抽离,实则内心饱受煎熬。
八寒地狱有地而无天,只有一堵比海更深、比天更高的万年寒冰倒悬头顶。
我举目仰望,忽闻一声巨响,素银穹顶中央竟裂开一条缝。裂缝里劈下一道金色电光,照得满眼金碧辉煌,隐约只见一人风驰电掣地驭光而来,眨眼间已立在了我面前。
恶鬼窥见金光,惊惧不安起来,挣扎着想要逃离,冻僵的四肢在挣扎中断作数截,裂骨之声无比骇人。
封冻住的皮肉也因为身子的突然动作而碎成齑粉,散在冰层里。
哪怕手戴扳指,背后的恶寒还是冻得我骨酸膝软。
因为衣不蔽体,我不得不抱膝蹲在地上,护住前身,整个背只好露在外面。
细滑皮囊映衬着雪光冰影,更显得如瓷般洁白无瑕。只是,太过单薄,躬起的背上能看见勒出的脊骨横棱,硌得人心里不大舒服。
释天头一次正眼打量被他打入地狱的人。
蜷缩在他脚边的那把弱骨好像随时会折损在八寒地狱的风暴里。可那危在旦夕的可怜人,明知操纵她命运的天神近在眼前,却咬紧牙关不肯放低姿态乞求宽恕,反而可笑地攒紧手中扳指,仿佛那一小截骨头才是她的救赎。
释天的目光凝在那只握红了的拳头上,胸口起伏愈发凌乱,“地狱恶灵,罪业深重,活该受大痛大苦。狂妄回护者,亦是在给自己造业。”
我愣怔片刻,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退下龙骨扳指,小心地放在腿边。
瞬时间,严寒如一只大手捏住心口。冷到极致便成了痛。
我环抱住双膝,将自己团紧。
“原来...您是怕我过得太舒坦才来的。”
“不然你道我为何而来?”
“我以为您是来兴师问罪的。我...我烧了一处地狱。”
他道:“好大的口气。地狱不灭,你烧的只是其间恶灵。他们本要在地狱道受万亿年的罚,你一把火把他们烧出轮回,反倒替万千恶灵寻求到了解脱。你说,此番是该论功还是惩咎。”
我心如死灰地笑笑,“他们解脱了,我却越堕越深。”
“不错。”顿了少顷,他又开口道:”然天意弄人,时常荒谬怪诞,或许伪善地以为恶灵犹可渡。”
我诧异地仰头看他,“你...是在宽慰我么...”
他背转过身,终于从那只手上挪转开眼。那手已被冻得毫无血色,恐怕早已皮僵骨硬,想撑也撑不开了。那枚扳指便这么和她的身体牢牢地封冻在了一起。
释天胸口发闷,淤塞难疏。
“眼下你先受活罪。日后是好死还是横死,老天也要看我的脸色。”
“好...”
话音戛然而断。寒气入体,五脏六腑都冻成了冰疙瘩,身体的每一寸都能感受到凌冽的痛。人再也支撑不住,歪斜地往地上栽下去。
模糊的视线里,苍茫地狱白得虚无,腥红色的身影恍若天地间的一道血痕,伫立当中岿然不动。
释天从地上捞起那具冻得僵硬的身子,环在两臂里,垂眼看了许久,没有旁的动作。
他耳中听见那把细骨头发出的咯啦声,无端感到自己骨缝间一阵酸。
有汩汩暖流漫溯全身,化开冻住的血脉,温软了冰塑的皮肉。
我睁开眼,见周身笼罩有一层金色神泽。
“我不会...感激您,因为,是您...害我至此。”
释天齿缝间生冷地吐出一句,“不必。”
气息猝然粗重,那层暖人的金色罩子却没有因为他的怒气而散开。
我环视耀目的金泽,“您是...疯了...”
“你是越来越放肆!”
“六道神亲下阿鼻地狱,与恶灵同在,不疯?您说回护恶灵是造业,那么您眼下又是在做什么?宁可忍受燃烧神泽的痛,也不肯让我好好戴住那枚扳指,您说说看,不疯么?”
“此乃吾之六道,无人能够从中护你!”
这句话只勉强敷衍了我的最后一问。他对前两问却置若罔闻。
“是了。您的六道,旁人不得僭越...”
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同时看向地上的扳指,神色各有各的晦涩。
八寒地狱里,六道神将那个被自己亲自打入恶道的人护在神泽里。至此,罚与咎都沦为了笑话。
天神尽可自嘲,而我不能置喙。
待身子能自如活动,我缓缓坐直,不再倚靠他。
金色神泽随之褪去。
我惶恐地看向他。
他面目残酷,“神泽远一寸就要多耗我一分力。”
我只得又靠回去。
“你就这么不想待!”
“这里是地狱道啊。我说想待,您可信?”
他扬手指向冰天雪地,“你以为究竟那头是地狱,”又屈指点了点身侧,“还是此处是地狱?”
我愣了愣,垂目道:“六道神说哪里是地狱,哪里便沦为地狱。”
半晌,头顶传来他的回应,“那么,你将永堕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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