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小友,贫道今日,便厚颜认下您这位小友。”
清风声音依旧平和,回复道:“您所言这三全之策,全您道途安稳,全我爱女平安,全我同乡故友心结得解。”
“此为大善,贫道在此有礼了。”
清风微施一礼,那刻入骨子里的温和,却难掩内心深处沉淀的沧桑与沉重。
“此策亦足见您心智之卓绝,算无遗策。”
“我知您非那悲天悯人的善人,却也非那屠戮无度的恶徒。”
清风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要看穿朱玄真那冰冷外壳下的魂魄:“然人心难测,倘若日后,这天下负了你……”
朱玄真冷漠道:“我自会先负了天下。”
这几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玉石俱焚、万劫不复的决绝,噎得清风真灵一滞。
他温和的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才找回声音,带着些许艰涩:“但这天下并非人人皆负你。”
“那又如何?”
朱玄真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我的选择,与天食府主无异,既要杀我,我还要站着等死不成。”
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波澜,却蕴含着令人心悸的漠然。
“刀锋加颈,难道还要引颈就戮?”
“我只会拼尽全力,不择手段的活下去,哪怕会死,也要溅他们一身血!”
“至于那些被不幸卷入漩涡的无辜者,只能说一声抱歉,愿其来世投个好胎,但若其至交好友欲复仇,我亦会一一接下,结局非我死则其亡。”
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审判的落槌,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的平静。
清风看着眼前这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与天食府主如出一辙的的决绝,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苦笑着,那笑容里充满了荒诞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宿命感。
“你们当真是臭味相投,若他得见你,必视为知己。”
随即,他脸上的苦涩瞬间化为深沉的忧虑,“但是若你如他,恐非龙族之难,亦是天下之劫!”
听到此一股难以遏制的怒意,骤然在朱玄真心底爆发。
好一个清风道长。
好一个舍小家顾大家,拯救天下、舍身永镇归墟的大英雄,他眼中只有万家灯火,盛世太平!
何曾低头看自己家中那盏孤灯长鸣 ,维持盛世天平下的白骨磊磊 她敬他救命之恩,亦不耻其无能,或许这便是理念不同。
道不同……
——血……犹热!
如今竟又为了冠冕堂皇的天下大义、牵连无辜的顾虑又放弃了自己的独女,想到此,朱玄真猛地心神一凛,强行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心绪。
她在想什么?
韩清微再悲苦……亦是……外人!
她猛地忆起——
当日,她寻小囡囡时,入怡春院。
那唤作赵信阳的儒生,为求官身前程,竟令韩清微接客七日换取银钱,使其腹中一双未出世的龙凤双胎……生生化作了血污,浸透裙裾,流散尘埃。
实乃此世陈世美,其恶更甚!
她并非对其心生怜悯,而是对这等卑劣渣滓的极致憎恶 ,遂碾碎了赵信阳那作孽的命根子,断了他祸害其它女子的可能。
最可恨者是那有眼无珠的韩清微竟以先父之妙法求她饶那负心人一命。
这对韩家父女。
一个傅爱众生,连自己与至亲骨血都可牺牲于那苍生大义之下。
一个一心只求一人,为个薄情寡义的畜生,甘愿耗尽先人遗泽,卑微乞怜。
当真是……血脉相承的……痴愚!
天生一对!
何须她来操这份闲心?
朱玄真目光淡漠地扫过清风那虚幻的真灵,声音平静无波。
“前辈既心有所虑,不愿入局。贫道,亦有己道需证,先行告辞。”
语毕,她周身空间微微扭曲,紫黑色的雷光隐现,便要撕裂虚空,绝尘而去。
“道友请留步! ”
清风急切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道友、小友、前辈、小友。
如今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这最初的道友,这称谓的轮回变迁,如同一个冰冷的讽刺,映照着彼此间那无法弥合的鸿沟。
朱玄真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她并未回头,只留下冰冷的背影。
这时一点微弱却凝练的魂光,包裹着一枚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令牌,其材质古朴、其上天然烙印着玄奥星辰轨迹。
如流星曳尾穿越空间,悬浮于朱玄真身前三尺之处。
清风的声音,如同风中残烛,“此物乃开启那处远古遗迹的唯一凭证。”
“当月华微耀,群星闪烁,乃天机交汇之时,方可启星路,得大机缘。”
“贫道别无所求,只愿您看在这份……”
清风脸色微白道:“望您看在我与同道救了半个天下的份上,在您道途安稳,不损己身,力所能及之时,保小女清微一命。”
那枚烙印着星月轨迹的令牌,静静地悬浮在冰冷的虚空之中,散发着古老而微弱的光晕。
这个距离,进可触及,退可远离。
如同一个无声的界限,等待一个沉默的契约。
*
一踏出那死寂,沉闷的地上,一股草木清冽气息的微风便迎面拂来,轻柔地撩起朱玄真垂落的发丝。
离开归墟,清风徐来,却吹不心中的沉郁。
然而,这足以涤荡凡尘的清风,却吹不散她心底盘踞的沉郁。
“道主,您这一路怎么心神不宁的?”
青云子斜叼着一根半枯的狗尾巴草,在清冷的月华下走得吊儿郎当,靴底碾过碎石,划过草地,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这问仙城也是名不副实,想找个靠谱的前辈指点迷津都难如登天,不过嘛,炼体功法嘛,倒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总能搞到……”
“不必找了。功法……我已有了。”
朱玄真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被夜色模糊的山峦轮廓,仿佛能穿透虚空,看到某些令人心悸的未来。
“只是在想末来。”
夜风似乎更凉了几分。
“不成神,终为蝼蚁,任人践踏。”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自语的迷茫,“可若成神,成神后的我还会是我吗?”
恍惚间,她回想起第一次见妙音师姐,她这个异世来客,叛出莲心观,宁死不愿低头吃人,妄想更改这世道。
那只是她坚信师姐师父会为她低头。
而今不过短短几日,她便生死边缘几度徘徊,为了活命她已然绞尽脑汁,手段尽出。
她依旧抗拒着那最深的禁忌——“吃人”。
然而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盘旋,带着归墟深处的寒意。
若真到了山穷水尽的那一日,当活着的代价只剩下吃人这一条路,她真的……不会变吗?
“那道主,”青云子难得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调调,声音沉静下来,“您变了吗?”
朱玄真沉默了许久。夜露仿佛浸润了她的眼睫,带来一丝凉意。
“目前没有。”
朱玄真缓缓摇头,她紧绷的眉眼,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一点点褪尽了那份近乎锋利的凌厉,只余下深深的倦意,沉淀在眉梢。
“只是以前我无比坚信,不会动摇分毫,可现在我茫然了。”
她的话语顿了顿,仿佛在费力地咀嚼着某种苦涩的认知。
属于那个遥远21世纪的记忆,规则、法律、善恶有报,在脑海中浮现。
而今却如同褪尽了鲜红血色的旧画,只剩下苍白而脆弱的轮廓。
在那个世界,做坏事是违法,头顶有悬顶之剑,身后有追索之网,她可以笃信警察,可以依托国家机器,秩序是刻入骨髓的烙印。
可这里是弱肉强食的丛林!
仙神晋升之路,将天下众生视为“资粮”,用磊磊白骨将一切温情筑成无间炼狱!
神祇俯瞰众生如草芥,修士之间彼此倾轧如豺狼。不吃人?不吃人便注定沦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盘中餐食!
就在这绝望的之情即将吞噬魂魄的刹那,一点火星猛地在她心渊深处炸开。
那火星并非来自旧日的信仰,而是源于她骨子里最倔强。
这世道神吃人,人吃人,不吃,便要被别人吃,但只要她强,不吃人亦可活!
她的声音不再疲惫,不再迷茫,每一个字都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斩断犹豫不决。
“所以为了不变,我必须变强,强到足以睥睨一切,强到不再任人宰割,强到……无论走到哪一步,我依旧是我。”
良久,她定定的望向青云子。
“……我也希望那时的你依旧还是你!”
青云子没有看她,只是默默地将口中那根早已嚼烂的狗尾巴草吐掉,随意地用脚碾入尘土。
一个几乎微不可闻的嗯字,像一片羽毛,轻轻飘散在带着凉意的夜风里。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尖锐、饱含惊恐的女声,从前方密林处传来。
青云子动作一顿,迅速正了正有些歪斜的衣襟,理了理略显凌乱的青纱长袍。
甚至抬手化水凝冰,对着冰境理额前的碎发,很快便从吊儿郎当的闲散模样,切换成一位仙姿缥缈、气度出尘的少年仙君。
月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竟真有几分不染凡尘的疏离感。
他侧过脸,一本正经地问朱玄真:“道主,我这副模样可像极了无情道君?”
朱玄真被他这瞬间变脸的功夫噎了一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哎,您可别小看这副皮囊。”
青云子压低声音,带着点经验之谈的意味,振振有词。
“世人多愚味,最注皮相。”
“我若生得獐头鼠目,救了那姑娘,顶多捞点口头感谢。”
“可我若生得俊美些……”青云啧了一声,仿佛不堪其扰道:“十有**就得惹上一身情债,麻烦得紧。”
“但若我们能扮得如同那九霄云上的神仙临凡,威仪天成,救人于水火,那收获的,可就不仅仅是感激,而是众生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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