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日头依旧带着夏末的余威，白瑶拖着她那笨重的酒红色行李箱，沿着一条缓缓向上的坡道艰难前行。布袋子们在她手勒出浅浅的红痕，轮子与粗糙的水泥地面摩擦出单调的噪音。坡道的尽头，立着一道灰扑扑的、类似牌坊的建筑，这便是她未来四年将要栖身的大学了。她停下脚步，微微喘息，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这省内名列前茅的学府，门面竟不如她家乡小县城的高中来得气派。
正当她怔忡时，一道清亮的声音打破了寂静：“学妹，需要帮忙吗？”她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是迎新的学长学姐，他们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中沉重的行囊，那股不容拒绝的热情让她有些无措，只能笨拙地低声道谢，像一只误入鹤群的小雀，局促地跟在他们身后。
手续办得很快，她抱着领到的军训服，再次走上那条似乎永无止境的坡。左转，一栋五六层高的宿舍楼出现在眼前。四楼，404。她推开那扇泛着陈年旧色的木门，宿舍里已经有了人声。六个女孩，连同一位帮忙整理的家长，让不大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地掠过——靠门左边下铺，一个扎着长马尾、肤色微黑的清丽女孩；右边，是个身材高挑丰满的女生，正和母亲低声说着什么；再往里，左边下铺的女孩已经收拾妥当，面无表情地看着周遭，那眼神让白瑶心里微微一紧，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她找到了自己的床铺，是右边最里面的上铺。一丝无奈浮上心头，“上铺是有些麻烦，但也没办法，就这样吧。”她默默地想。
收拾好床铺，她一时不知该做什么，只好倚在床边，掏出手机，假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这层薄薄的屏障隔绝着初入陌生环境的惶然。她自小便习惯了独处，不善于，也不喜欢主动与人交往，除非对方先伸出橄榄枝。
“哈喽，有人想去打水吗？我们一起去吧？”是那个靠门的马尾女生，声音爽朗。白瑶心里一动，她渴望融入，却又畏惧单独相处的尴尬。正当她犹豫时，那个眼神清冷的女孩应了声：“我去。”这声应答像是一道赦令，白瑶立刻轻声跟上：“我也去。
三人拎着水壶，走在被夕阳染成金黄色的校园里。这个坐落在山坡上的分校并不大，去水房的路是校园里坡度最大的北坡。晚风带着一丝凉意，吹散了白瑶心头的些许紧张。
“你好，我叫白瑶，你叫什么名字？”她鼓起勇气问身边的马尾女生。
“林文文。”对方回以灿烂的笑容。白瑶也笑了笑，目光转向另一侧安静的同伴：“你呢？”
“韩素。”声音简洁，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离。
“你的名字很特别，好听。”白瑶由衷地说。韩素只是微微颔首，未再多言。
日子像翻书一样过去。军训的汗水，新生歌唱大赛的排练，让白瑶在朦朦胧胧中度过了大学的第一周。宿舍里选出了舍长，是她的下铺李丽，一个漂亮、爱笑、来自单亲家庭却异常阳光的女孩。李丽自然而然地拉近了与白瑶的距离，两人成了时常结伴的伙伴，关系不温不火，却也舒适自在。
紧绷的弦在半年后终于松弛下来。大一下学期，春天在冰雪消融中探出头来，白瑶感觉自己仿佛也脱去了一层僵硬的外壳。一种莫名的、想要交友、想要参与世界的冲动在她心底破土而出。她开始主动坐在教室前排，享受知识倾泻而下的感觉，不再焦虑，而是尝试着去拥抱这段时光。
这天英汉翻译课，她照例占了第一排的位置。书本刚摊开，一个身影便在她旁边落座。“我跟你坐这。”是韩素。“好啊。”白瑶有些意外，又有些隐秘的欢喜。
“你为什么总坐第一排？”韩素一边拿出书本一边问。
“听得清楚些吧，哈哈哈。”白瑶用笑声掩饰着被关注的小小慌乱。
韩素也笑了笑，看了眼时间：“离上课还有十分钟，一起听首歌吧。”说着，她递过来一只白色的有线耳机。
冰凉的塑料外壳触到耳廓，随即，一段舒缓的旋律流淌进来。
“好听吗？”
“好听。”
“所以我才给你听。”
“谢谢。”
“不用谢。”
简单的对话，却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下课铃声响起时，韩素自然地发出邀请：“一起去图书馆写作业？”白瑶几乎没有思考便点了头。
她们共用着一副耳机，穿过校园，走向那座巨大的、阶梯状的图书馆。阳光正好，将她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时而分开，时而交叠。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坐下，白瑶暂时不想投入功课，便从杂志架上取下一本旅游杂志翻看。
“你喜欢看旅游杂志？”韩素探过头来。
“嗯，”白瑶点头，眼神有些向往，“看着这些图片和文字，会觉得外面的天地好大，也更有动力学习了。我还没真正旅游过呢，梦想就是以后能环球旅行。”她说这些时，声音里带着来自湖东小农村的女孩特有的、混合着自卑与憧憬的微光。即使去过父母打工的海京，那座城市的繁华也曾让她在麦当劳里不敢大声说话。
韩素安静地听着，没有评价，只是眼神柔和了些。
写完作业，窗外天色已彻底沉入墨蓝。韩素轻轻碰了碰白瑶的胳膊，“我们一起看个电影吧？”
“好啊，看什么？”
“《这个杀手不太冷》。”
“名字倒是有趣。在教室看吗？”
“不，我们去图书馆前面的露天大阶梯上看。”
夜色中的大阶梯空旷而安静，月光如水银般泻下，将每一级台阶都照得清晰。她们选了一级宽达半米的台阶，把书包垫在身后，倚靠着坐下。手机屏幕的光亮映在两人脸上，耳机线将她们连接进同一个故事里。夜风送来清浅的花香。
“好香啊，什么味道？”白瑶轻声问。
身旁的韩素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般的温柔：“是我爱你的味道。”
“哈哈哈哈，你太搞笑了！”白瑶猝不及防，笑出声来。她借着屏幕的微光，瞥见韩素嘴角那抹微微上扬的弧度，转瞬即逝。
后来，韩素报名参加了校园歌唱大赛。她的歌声，白瑶在宿舍里听过多次，沉稳有力，富有磁性，能稳稳地托住女高音的段落。
某个周五下午，课程结束后，韩素随口问正在收拾书本的白瑶：“你愿意陪我去本部参加初赛吗？”“可以啊，这是我的荣幸。”白瑶几乎是脱口而出。
韩素脸上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我没想到你能答应。真的愿意陪我去？”本部与分校相隔两公里，需要步行往返。
白瑶当时没想太多，只觉得周五晚上无事，正好走走。“我当然愿意陪你去。”她语气肯定。
一路说说笑笑，沿着开满粉色蔷薇的围墙漫步。那些小小的花朵簇拥着，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到了本部，韩素进教室准备，白瑶就在门外等候。当门缝里飘出《茉莉花》熟悉的旋律和韩素那略浑厚而平稳的嗓音时，白瑶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脸上浮现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的笑意。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掏出手机，隔着门，小心翼翼地将那段歌声录了下来。
“咋样咋样？”韩素一出来就问。
“不知道，还行吧，哈哈哈。”韩素模仿着白瑶刚才的语气，两人相视而笑。
返程时，月色正好。林荫道上人影绰绰，操场方向传来“个人演唱会”的喧嚣，路边还有学生摆着零零星星的小摊。路过一片小树林时，韩素提议：“我们穿过这里回去吧？”
月光被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斑，洒在脚下。她们在一张长椅坐下。韩素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双臂舒展开，其中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揽住了白瑶的胳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香气再次萦绕过来，是韩素衣服上，或许也是她发丝间的味道。周围是月色、隐约的音乐、摇曳的树影和浮动的花香。
“这样美的夜色，如果能在这谈个恋爱就更好了。”白瑶半是玩笑半是感叹地说，试图驱散心头那抹异样的情愫。
耳边传来韩素带着笑意的、近乎耳语般的声音：“好说，跟我谈吧。”
“哈哈哈……”白瑶再次用笑声作为回应，心却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层层荡开。
那一晚，白瑶失眠了。黑暗中，她睁着眼睛，心底是前所未有的惶恐。那种想亲近韩素、贪恋她身上气息、因她一句话而心绪起伏的情感，与对李丽、对林文文，对任何其他人都不同。她不敢深想，拼命安慰自己：“可能只是我想多了……我不是那种人……”可那个念头，像暗夜里的藤蔓，悄悄缠绕上来，让她心惊，又带着一丝隐秘的甜。
第二天，她等韩素一起上课，路上却失了往日的谈笑自如，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连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韩素似乎也察觉到了，话少了许多。
上午课程结束后，她们照例去了图书馆。写完作业，白瑶想起网友推荐的一部电影，便戴上耳机看了起来。看了十几分钟，身旁的韩素忽然凑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你怎么自己一个人看电影？”韩素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小小的不满，“我要跟你一起看。”
“好呀。”白瑶摘下一边耳机递过去，心跳莫名加速。
韩素却没有立刻接过，而是看着白瑶的眼睛，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霸道的认真：“以后不许一个人看电影，不然我会很伤心。”
“……好。”白瑶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回答。
“我说什么你都会同意，是吗？”韩素追问，目光灼灼。
“我为什么不同意呢？”白瑶试图用反问来维持镇定。
韩素这才接过耳机，脸上绽开一个爽朗的笑容，低声说：“你好可爱。”
窗户开着，带着木兰清香的微风恰好吹入，窗外，雪白的花朵正一片片随风旋落。
“我可爱吗？她为什么说我可爱？”
白瑶的心彻底慌了，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她害羞地低下头，内心狂澜骤起：“她是在撩我吗？是说着玩的，还是……”
一股莫名的勇气让她抬起头，半真半假地，用玩笑般的口吻回了一句：“你再撩我，我可能要爱上你了，你到时候别后悔。
韩素闻言，发出一阵清朗的笑声：“哈哈哈……”
这笑声，让白瑶刚刚筑起的心理防线，又松动了几分。
不久后，学院要举办班歌大赛。班会上，大家选定了一首旋律优美的英文歌。熟悉的、如同刚入学时学习新歌的氛围又回来了，只是这次换成了更有难度的英文歌词，需要有人逐句解读、带领练习。白瑶听着周围同学的讨论，悄悄捅了捅身旁韩素的胳膊肘，声音里带着鼓励与期待：“素素，你来唱啊，你唱歌这么好听。”
韩素侧过头，目光落在白瑶脸上，带着一丝探寻：“你觉得我唱得好听吗？”
“好听，真的很好听的！”白瑶用力点头，眼神恳切，“你要相信自己。你上次比赛唱的《茉莉花》就很好听。”
“可是上次我没获奖哎。”韩素的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那有什么关系？”白瑶脱口而出，声音因急切而微微提高，“你唱的就是很好听！我都录下来了，还自己……”她猛地顿住，脸颊瞬间飞红，声音低了下去，几乎含在嘴里，“……听了好几次……”
韩素的眼睛倏然亮了一下，像是夜空中突然点亮的星子，漾开一点盈盈的、动人的光晕。她嘴角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转过身，声音清亮地对讲台上的班长说：
“行，那我就毛遂自荐了。班长，我来教吧。”
“哎呀，素素你真的是多才多艺！那咱们班歌教学就交给韩素同学了，定在每天晚自习后，大家去‘孔子’前面集合！”
班会结束后，人群如潮水般从教室门口涌出。白瑶拉着韩素的手腕逆着人流往窗边靠，初夏的晚风穿过半开的窗，轻轻掀起韩素额前的碎发。
“你刚才说录下来了？”韩素假装整理书包，耳根却悄悄泛红，“什么时候的事？”
白瑶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说漏嘴。
“就、就随便录的...”白瑶慌忙掏出手机想转移话题，不料指尖一滑，相册最新视频正好定格在韩素唱歌的画面。两人同时愣住，视频里韩素正在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而背景里明显能听到白瑶压低的笑声和一句模糊的“素素真可爱”。
韩素突然伸手拿过手机，指尖不经意擦过白瑶的手背。她低头看了会儿屏幕，再抬头时眼里漾着狡黠的光：“原来你还录了下来，这么喜欢听我唱歌”
“我才没有！”白瑶急着去抢手机，整个人几乎扑进韩素怀里。柑橘调的洗发水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她送给韩素的生日礼物。
窗外最后一片晚霞正好映在韩素脸上，她轻轻把手机放回白瑶掌心，指尖在屏幕上多停留了一瞬：“以后想听什么，我单独唱给你。”
这句话像羽毛搔过心尖。白瑶怔怔地看着韩素转身收拾书本，夕阳把她的白衬衫染成蜜糖色。等走到教室门口，韩素突然回头，对还愣在原地的白瑶伸出手：“再不去占位置，孔子那边该没地方练歌了。”
她的手掌悬在暮色里，像某种温柔的邀约。
白瑶小跑着追上去，在指尖相触的瞬间突然开口：“那今晚练完歌，你能不能...”话到嘴边又卡住，只剩交握的手心不断升温。
“能不能什么？”韩素微微侧头。
“能不能教我唱副歌那段？”白瑶临时改口，心跳如擂鼓。她其实想说的是，能不能像视频里那样，再为她唱一遍那首茉莉花。
韩素捏了捏她的手心，笑得像得逞的小猫：“当然可以，不过...”她凑近白瑶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下次想录视频的话，记得开防抖模式。”
远处传来同学催促的喊声，两只交握的手迅速分开。暮色渐浓，通往大牛的小路两旁，玉兰树正在夜色里悄悄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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