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火扑灭后的第三日,道庭派来接待使来请太子整装回城。而这三日间,因为村驿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即便驿站的妇人推拒着说不用钱财补偿,晏温在临行时还是命长珏塞了几袋鼓鼓囊囊的铜币在她的枕头下。
他嘱托了村民,不日或许会有几位上门卖粮的商人,若是遇到了,就请告诉他们去往不远处的道庭,至于卖粮的具体事要,待到了城门下自会有人接应。
村民们接了晏温再递来的十几袋余粮,边暗暗抹泪道谢边连连答应着。
而反观那群被捉住的纵火凶手如今却是用绳子捆着,由长珏亲自把他们绑在了随从车驾的队伍后面。还特意派了三四个侍卫轮番看管。
太子的行囊其实不多,林林总总也只装了一车。
剩下其实还有些从燕城带来的小玩意儿,瞧着实在杂乱,晏温便将它们混着几本话本子一起给了眼前不舍哭泣的稚童。
“会再见的。”晏温弯下腰,掏出帕子仔细擦着这张布满泪痕的脸颊。
小孩重情,不多时就哭的喘不过气来。
“一定要活下去,好吗?”这是晏温附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
或许这对常人来说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祝福,晏温靠在颠簸的马车内,凝着杯风荡起的布帘外摇晃着的铜铃。
他想。
可是这句祝福不仅是对那个孩子,亦或是整个村子、整片应州土地上的百姓,都是极奢望的希冀。乱世饥荒中最虔诚的希冀。
近日暖阳初照,道上积雪消融不少,路途虽长但好在可以忍受。就这样晃了将近两日,晏温终于见到了道庭封君晏拭雪。
他由长珏搀扶下轿,脚才落地,闲君就从人群中钻出来,两只眼睛肿的像核桃,悲戚地犹如受了天大的委屈,直愣愣的扑进晏温怀中。
“小殿下......”
晏温失笑,感受到衣襟上泛凉的潮湿,伸手揉了揉他的后脑,轻轻拍了拍:“多大了还哭?”
闲君肩膀颤颤,闷声回:“我才到道庭就听村驿那走了水...骇死我了...早知道就不应该离开殿下.......”
“莫要再哭。”
闲君在晏温怀里冷静半刻,即使心里还有许多话要对殿下说,但眼下时景,也知事情轻重缓急。他从怀里抬起头,不舍拽着晏温垂落的衣带,小心蹭到一侧,像只刚长了爪牙的小兽忠心守在太子身边,而目光却是恨恨望向车驾后绑着的几人脸上。
恨不能将这些人千刀万剐才可解气。
晏温将这一切瞧在眼里,放任般笑了笑,接着缓步行至晏拭雪面前,道:“青陵君,又见面了。”
晏拭雪:“小阿温。”
“青陵君,你我还未相熟至此。”晏温分寸感拿捏极好。
“......太子殿下。”
晏温笑着应下。
今日侍奉在封君身侧的侍从格外疑惑。自家主子说实在也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物,怎的方才来迎人时还是一副欢喜模样,可就在与之聊了几刻后......
侍从暗自瞥了眼坐在后轿的封君,那身上的寒气简直呲呲的冒。就差把“生人勿进”几个字写脸上了。
正想着,另一架车辇上忽的传来一声清亮的少年音:“青陵君。”
许是冬日常遇暴雪,城内道路修的宽敞,现下即使道旁铲满了丛丛雪堆,这路上也堪堪能容得两辆马车并驾齐驱。而晏温此刻所乘的轿辇就与晏拭雪的持平,辅一转头便可与封君攀谈。
这不由让侍从多想。要说自家主子对此没有一点私心是绝对不可能的,要不然也不会把这搁置几月的积雪一夕间就铲平了。
更何况。燕国礼法中曾言道,无论王君、封君的轿辇,在出行时,万万是不能与他人轿辇并驾而行的。
这是大忌!
王命由天授,而那并驾之行实为藐视王权之举,所犯者理应酷刑处死!!
可封君呢?
侍从们眼见着方才还在冒冷气的封君在听到太子呼唤后,首先歪过身去,接着便用一种溺死人不偿命的声音,笑问道:“何事?”
“道庭的三座粮仓还能撑多久?”
晏拭雪见是正事,沉吟几瞬,末了,正色答:“原是撑不了多久,顶多五日罢。但好在阿温前日遣人运来些粮食,如今算来半月有余。”
“运来的那些粮食先不要发放。”晏温看向他说。
“为何?”
“因为那些粮食是我出钱买下的,”晏温无故去管晏拭雪逐渐露出的受伤神情,再问:“不知封君可还记得那些被您赶走的粮商。”
“......记得。”
晏温笑了笑,答:“我已经把他们都请了回来。”
话都说到这份上,晏拭雪再听不出小太子话里的意思,也真算是愚钝了,“你在故意报复我。”
“是。”晏温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怨不得,”晏拭雪回望向晏温,半晌才苦笑开口:“怨不得你会主动请缨前这应州救灾。”说着,他顿了顿,下意识再端起长辈姿态,朝小太子呵责道:“阿温,眼下天灾**在前,你不该因着自己的一时私情而不顾百姓性命。”
闻言,晏温嗤笑一声,偏开视线,“私情?封君说笑了,晏温实在不敢高攀。”
晏拭雪凝着他,过了许久,长叹一气:“小阿温,你还在怪我。”
“所以封君要向父王告发我吗?”
“......自然不会。”
“我到希望你会,”晏温倚着轿辇,右手支着脸颊,斜斜睨过去:“不过你猜猜,届时父王会不会偏向你。”
答案毋庸置疑。晏忱那厮巴不得自己因为这事被治罪。晏拭雪蓦然变了脸色,直到二人落轿在府门前,封君的神情都阴沉的吓人。
晏温由着府内侍卫指引,与晏拭雪穿过四弯连廊后,正要向后院走时,手背猛地被人按住。
小太子闭了闭眼,压下心头逐渐升起的怒气,“青陵君,注意分寸。”
晏拭雪恍若未闻,抬眸给了侍卫一个眼神,那人便匆匆离开。随即,晏拭雪凑近,沉声问道:“阿温,你选择了他。”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晏温:“封君说笑,他是我父王。”
“你明知他不是——”
晏拭雪按在晏温手背上的力气极大,只觉一股钻心疼痛袭来,小太子忍不住皱紧了眉,“放肆!!封君可知此言若是由我传信与父王,全然可做谋反定论。”
“不......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晏拭雪松了力气。
晏温见状,再不去看这人脸上伪装起的如何愧疚心伤,他毫不留情的转身踩着凛风吹拂下的晃动树影,一步一步走出连廊,走出了晏拭雪的视线所及。就像当初他抛弃他时的那样。
“小殿下此次明明是来帮忙的,为何要吓唬他?”闲君近步跟在晏温身侧,低声问道。
晏温恶劣的笑了笑,说:“我就是要膈应他。”
“......”好嘛。
许是真的被当日一席话膈应的狠了,青陵君自当日接待太子后,便未曾踏出过封君府。其间只下过一次令,就是在城门前设有两个负责接待粮商的臣官。
而其余像施粥时的哄抢、殴打等细小事要,都是太子殿下亲自出面平息。
日子也像这样过着,直到离城内粮仓空置的前一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大张旗鼓的闯进了道庭城。
彼时,晏温正在被长珏等侍卫护在身后,而面前是再一次因粥稀米少而互相打骂起来的灾民。
这场乱斗现场比前几日的还要惨烈。
这群百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掰断了施粥木案下的案腿,涨红着脸胡乱在身前挥着,也不管有没有打到人。
但就是这样乱遭场面,遭殃的永远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幼妇孺。眼见人扬起木腿就要朝一老人脑门上砸,晏温骤然扑上前,大抵是小太子身子实在瘦弱,不足以拽动完全吓傻在原地的老人,晏温只得以后背相护。
他咬破唇瓣,死死闭着眼,静等木腿落在背脊上的生烈痛楚。
而旁边的长珏才踹开个闹事者,见状,刚要冲上去,但为时已晚。巨大的恐慌窜上神智,他嘶声朝晏温喊道:“太子殿下小心——”
“嘭!!!!”
尘雪飞扬,寒光出鞘,众人抬眼,只见原本摆上粥桶的木案碎裂倒塌,再往远望,刺目日色中一只鬈毛黑马踏雪而来。马蹄阵阵,携着尖锐剑芒直直指向那个扬棍砸人的满面狰狞的男人。
只瞬间,男人龇牙咧嘴的被剑尖掀翻在地,肩膀上殷红的血液浸湿破旧衣衫,滴在雪地上。
浓烈的红。
就像此刻骏马上少年发红的眼尾。
接着,众人便见少年勒马悬停在太子面前,还未等小太子反应,墨袍纷飞,混着浓郁的沉香,把怔愣的晏温裹了满怀。
“小殿下,”傅怀瑾埋首在他温热的颈间,声音发沉:“你真是要吓死我。”
晏温面色发白,指尖下意识攥上身前人柔软的衣襟,“傅......怀瑾?”
“是我。”
话音刚落,怀中人身体骤软下来,凭着傅怀瑾的支撑才堪堪站直。傅怀瑾瞧着心惊,手心紧紧握住这人冰凉的手腕,边安抚着,目光边狠厉扫射面前众人。
直到晏温脸色稍佳,恢复了点体力,傅怀瑾才轻轻松开怀抱,但手还牵着,“长珏。”
长珏上前跪地。
“道庭流民,心怀叵测,于太子施粥时不顾礼法包藏祸心,谋害殿下,此等大逆不道,罪不容诛,”傅怀瑾冷声道:“着即将人于市井斩立决,以敬礼法之矩。”
“是。”
长珏应声拔剑,在一众瑟缩百姓前,一步一步,缓缓行至刚刚那个还气势昂扬的男人面前。接着,未等男人开口求饶,寒剑挥起,人头落地,血流十丈远。
此情此景,众人大张着嘴,倒吸一口凉气。
是日傍晚,施粥的活计傅怀瑾说什么也不敢再让晏温亲自前去。随手指派了一人后,他便取来药,小心抹在小太子擦伤的手背上。
此时,小院中就只他二人。
“疼吗?”傅怀瑾问。
晏温只盯着人摇头,“你怎么来了?”
“应燕王之命,送些粮食来。”傅怀瑾蹙眉瞧向擦伤,轻轻吹了吹,“若今日我不来,殿下是想用自己挡下那一棍吗?”
“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自己到时,那木棍离晏温就只一寸的距离,现在想来傅怀瑾还是一阵后怕,“殿下顾好自己便好,何需还要去管那旁人生死。”
晏温语塞,抿了抿干裂的唇,不知所言。
傅怀瑾见状,终究是忍不下心来训斥,抬手倒了一杯水递到晏温唇边,待看着人喝下去后,轻轻叹一口气,说:“殿下变了。”
晏温指尖微蜷。
他也觉得自己变了。至少,以前的晏温不会因为别人的命而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而现在——
“我若是真的变了,你还爱我吗?”
小太子的思维太过跳脱,这让傅怀瑾一时没跟上,他愣了愣,问:“什么?”
晏温不再重复,只执拗的望向傅怀瑾。
而在傅怀瑾反应过来后,实在有些苦笑不得,“小殿下真真是好生霸道,自己都从没对我说过爱,如今却要我再一次证明这颗早就昭示于众的真心。”
说着,他轻轻捏住晏温的手腕,将柔软的手心覆在心上。
咚。
咚。
咚。
手心随着心跳的加速而逐渐发烫。直到烫得一哆嗦,晏温猛地收回手。
“亲都亲过了,小殿下还想赖账?”傅怀瑾眯了眯眼,慢慢靠近。
“不,不是。”晏温耳尖通红。
“那是什么?”傅怀瑾彻底反客为主。
而就在二人间气氛最旖旎之际,房门被人敲响,夏乘歌的声音不急不缓的传进来:“太子殿下,各地粮商已经到了。”
“粮商到了。”晏温寻了机会,轻轻推开半压在身上的少年。
傅怀瑾知是正事,也不再闹他,只凑身在他鼻尖蹭了蹭,说:“殿下小心。”
“嗯。”
晏拭雪给小殿下置办的院落确实不错。
傅怀瑾站在院中,冬日的阳光正巧能落在身上,暖洋洋地,他看向不远处石桌上未来得及收的药碗,眉眼微沉。
推开院门,长珏落在身侧,“七殿下。”
傅怀瑾问:“纵火的人被关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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