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牢内,严忍冬又被关回了昨日那间牢房。铁窗外,烛火通明,人手比昨日加派了许多。
他闭目坐着,手中数一串佛珠。他是真的准备好了,无论是生是死,他都不怕。
何督深夜换上官服,走在大牢的阔幅阶梯上,到了门口,却被狱卒拦下:“何大人,陛下有令,自今日起,大牢由刑部全权接管,京兆尹府中人无召不得进入。”
“可是,”何督无奈,“人是我放的,去处是我安排的,总不会有人比我更清楚个中究竟了。”
“何大人,”从大牢正门缓缓走出一人,面容由暗变明,声如洪钟:“别来无恙。”
何督慌忙行大礼:“下官见过陈尚书。”
刑部尚书陈恨生年至花甲,满头白发,却身材魁梧,气定神闲,唯有一个肚子鼓鼓地挺在前面。
他站定,也不叫何督起来,冷笑道:“赵大人没亲自来?”
何督不敢抬头,只道:“今日为时已晚,赵大人家中有事缠身,派下官辅佐尚书大人查案。”
“我不查案,就像赵归零派了你,我的案,自有我的人去查。”
何督听出那弦外之音,再拜道:“大人,昨日这严忍冬是下官亲放,今日那京中死尸也是下官第一个见的......”
“你笔录里不是写清了吗,”陈恨生从左右手中取过那笔录,“何大人不愧是记案好手,详实有当,旁人写的可比不上。”
何督无奈:“陈大人......”
“要见你,也是刑部调你。要你说话,也是刑部叫你开口。至于何时调你,何时叫你,刑部自有主张。何大人,京兆尹府并非中央部处,你若真的那么尽职,我调你来刑部可好?”
“下官不敢,”他低头皱眉,“是下官僭越了。明日起,下官住在京兆尹府,大人随时......”
话还未说完,陈恨生便转身进牢了。
何督顿觉自己人微言轻,两难之中,他跪在阶上半晌,无奈地自嘲摇头。
陈恨生行至严忍冬牢房外,叫人打开牢门,又挥退左右,在他对面端坐下来。
“听好了,”他对严忍冬说,“你的事我不会查。”
严忍冬抬起头。
“不管这些事和你有没有关系,你都死定了。”
陈恨生把三本卷宗丢到他脚下:“两天之内,朝廷命官案,街头斗殴案,草灰藏尸案,本官都可以牵托到你的身上。”
“第一件第三件便也罢了,”严忍冬道,“至于第二件,别来沾惹。”
陈恨生笑了,甚至久违地笑出了白牙:“能在两天之内做出第一第三件的是人才,你不配。”
严忍冬也笑了,笑出了根本不是他这个年龄的老道。
他深深叹一口气,掸了掸膝盖的灰,嘲讽问道:“你看看我的手臂,不问问我为什么伤的,又在什么时候包扎好了?”
“我不问,我说过,无论如何你都会死。”
严忍冬站起来,面朝月光,叹道:“有你这样的刑部尚书,朝廷何愁不灭?”
他转过身来,对陈恨生道:“战时靠着蛮劲儿打了几场胜仗,开国便被封了二品官,临老了没读过几本书,还当真以为自己是个贵胄,身体里不过留着下三烂子的血。老东西,别仗着一把年纪就作威作福,你就是掐死我,我也看不起你。”
陈恨生点点头,起身道:“好好睡一觉吧,这样的月光,见不了多久了。”
他转身离开,严忍冬在身后问:“你与我父亲有仇?”
陈恨生转过头去,严忍冬挑眉:“我猜对了。”
“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陈恨生声如洪钟。
“是吗,”严忍冬笑道,“陈大人,就这般便耐受不了了,你的肚子像个锅,心当真比针尖还小。难道,我父亲与你的仇恨,还不足我刚才那区区几句?叫你愿意即刻就杀了我,却这么多年都杀不了他。”
陈恨生也笑了:“踩死一只蚂蚁,总归比杀死一头大象容易。”
“哦,”他故作明白,问道:“那要不要,我帮你杀了那头大象?”
陈恨生笑得更欢了,声音却依旧阔如洪钟:“此事就不劳严公子费心了。”
严忍冬走进两步,声尾如羽毛搔过:“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把一个不受控的东西踩在脚下,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我的本事,是我捏住了他,是我踩死了他。”
他绕到陈恨生的身后:“这种虚幻的权力很让你着迷吧。”
陈恨生拿眼睛去斜瞟他。
“可惜呐尚书大人,你根本就没有见过深海里的鱼,那种不受控的人,像你的毒药一样,就算鸣金收兵了也还是缠裹着你再战。尚书大人,你体会过止戈为武吗?”
陈恨生负手在背,冷哼一声:“有意思。”
“你老了,好可怜,我父亲那般浅池里的王八就困了你一辈子,你以为自己在云端斗,蝼蚁都笑了。”
陈恨生转过身去,问他:“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斗,你就是一个蝼蚁,连一官半职都没有。”
严忍冬看着他,笑容越来越大:“我看你,真像看历史的遗迹,坟里的古董,老太婆的臭牙。”
陈恨生怒了,一把去抓他那断臂,严忍冬却轻巧地闪开:“陈恨生,你知道最让人着迷的是什么吗?”
他又凑到他的耳边,鬼魅般地说:“我和你斗的资本,就是我严忍冬,从心底看不上你。”
陈恨生眯着眼道:“你要替我杀了严松仁?”
严忍冬又笑了:“不,我会让你替我杀了他。”
京兆尹府内,何督正在躺椅上叹气。他年近三十,尚未有妻子儿女,回不回家是无所谓的事,公文铺在府衙,也铺在家里。
娶个老婆吧,他把手腕搭在额头,忘情地想着。
不知为何,想着想着,他便想到了季静堂,如果她是自己的妻子,能为自己生儿育女,那该有多好啊。
“喂喂喂,你在想什么,”何督坐起来,用力拍拍自己的脸,“疯了吧你。”
他又躺下,脑袋不自觉地开始胡思乱想,便只能又坐起来,自己对自己道:“人家不足二十,你快三十。人家是丞相之女,你呢,混了个七品地方官儿,人家貌若天仙,你有什么资格娶人家?”
“疯了疯了疯了,”他又自言自语地躺下。
“何大人,”陶然从堂外走进来,“何大人果真没走。”
何督半眯着眼挤出了抬头纹,咋舌道:“我说陶公子,事情不都跟你说了,啊,那严忍冬又被关回大狱了。”
“我知道,”陶然行礼。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知道”,何督站起来,“我可跟你说,为了你,我被骂了好大一顿,上头叫我务必查出这些屁事,嘿,刑部那边拦着不给,直接把权就夺了。”
陶然刚要说话,何督便摆手:“你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什么严忍冬,什么无手男尸,通通都被关在大狱里,我是见也见不到,这次别说活人,就是死人你也别想赎回来!”
“何大人,”陶然有些无奈,“我是刚刚想起来,昨夜亥时正刻,严公子来我家找过我。”
何督惊道:“他找过你?”
陶然点头,何督拍手叫道:“那你刚刚怎么不跟我说!”
“这件事我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刚才一想起来,我这不就跑过来告诉大人了。”
“哎呀,我的陶公子啊”,何督整个人像是被蒸了,“他昨天见你跟你说了什么?”
“我没见到他,那时我睡下了,府中人便回绝了他。对了,他们说严公子当时身受重伤,还叫他去我家常来的杨大夫处疗伤 。”
“好好好,我现在去问,杨大夫在哪?”
“我已经去过了,”陶然道,“他说,一位受伤的公子的确去过,不知道姓什么,但听样子应该是他。他伤势严重,但是动作非常敏捷,打伤了一只鸽子,然后带走了。”
“不行,”何督道,“我还是要亲自去一趟,若是医者疗伤,必定留有血迹,我要去......”
陶然取出一个盒子:“我都带来了。”
何督取过来打开,见浸红的纱布上还裹着碎肉,被叠好整齐地放在其中,勾了勾嘴角:“陶公子还真是人才啊。”
“不敢当,”陶然作揖,“这件事是我连累了大人,现在将功补过罢了。大人早就提醒我不可插手,是我的问题。”
“哎呀,”何督埋怨,“现在就别你的问题我的问题了,陶公子,现在最大的物证被关牢里了,若我能亲眼见到严忍冬他带着伤,这便好办了。”
陶然道:“既然刑部接手,大人自可以把这物证交予刑部。”
“别别别,刑部那水蹚不得,人家没宣,恐怕连见我的机会都不给。”
陶然想了想,问道:“那这案,大人是查还是不查?”
何督一咋舌,皱眉道:“我查不查关你什么事?你怎么那么关心呢?”
陶然觉得他今日脾性格外火爆,便也不想和他多说,只道:“只是京中出了藏尸案,陶然担心家人安危罢了,何大人,一切由您定夺,陶然告退。”
语罢,他转身便走,何督在身后叫:“陶公子,你娶妻了吗?”
陶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转过来问:“这,有什么相关吗?”
“若没有,”何督走近,“今夜能否随我去个地方?”
“何处?”
“都察院副都御使大人的严府。”
一路上,陶然慎之又慎,科考在即,若此次被人抓住了,那一切前途便如梦幻泡影。
而何督不知怎么了,一路上尽是说些儿女情长的话,有时问陶然喜欢怎样的姑娘,有时又劝他早些成亲。
陶然本就紧张,旁边却一直有人喋喋不休,此刻脑袋嗡嗡作响。
快到严府时,何督还在说:“陶公子啊,我喜欢那种文质彬彬,看起来好像很坚强,又好像很脆弱的女孩子。”
陶然谨慎地左右看看,说道:“我也是。”
“你也是?”何督竟然兴奋起来,“是那种,好像很理智,又好像很脆弱的女孩子。”
陶然把何督往墙角一拉,说道:“我也是。”
何督又道:“是那种,”他有些不好意思,“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
陶然道:“我也是。”
“我们这么有缘啊!”
“何大人!”陶然忽然低声喝道,“收起你的嬉皮笑脸,你以为现在在干什么?”
“哦哦,”何督像犯了错的孩子,嘬着嘴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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