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门外,灯火通明,陶然到时,已有一百来位新科贡士等在那里。大家统一着青袍蓝边公服,头戴三枝九叶冠,脚蹬皂靴,在朱红的门前显得蓝艳艳的一片。
夜风有些寒凉,众人压低了声音各自交谈,眼神皆不去往午门处看,鸿胪寺各官员的耳边一片抑抑之声。
陶然呈上官印结,那审核的官员接过,长声念道:“陶然,年二十,面白无须,姿貌端正,左耳有痣——”他低下头予以查验,那人道:“不错。”
礼部侍考官早在一旁,将会试档案呈上,两方相验,又道;“三月二十一中会元,南汇城人士,商籍?父祖皆商。”
核查官皱眉看他,陶然行礼解释道:“家尚有幼弟承父业,故受朝廷恩惠,得以参加科考。”
“嗯——”那人长长一声,又交代一旁的官吏搜身查验,半晌方道:“没毛病,去吧会元郎,丹陛东侧第一位。”
陶然再次行礼,到位置站定。朝左边望去,谢正秋正笑着朝自己望来,陶然不去理他,只目视前方,约莫半个时辰后,考生已经来齐,王公百官也陆续入场,身着红色朝服,分列丹陛内外。
时至卯时正刻,鸣鞭三响,鼓乐齐鸣,銮仪并排护着百官和考生列队入乾元殿跪候听宣。众人等了又等,皇帝却始终没有露面,三刻后,右相谢渊并同大学士黄龄前后而出,鸿胪寺少卿一声长“拜——”百官及众学子扶跪在地。
黄龄从殿内黄案捧出考题,托于额上,考生又在少卿导引下行三拜九叩之大礼,谢渊拂袖转身,玉笏撞在御座蟠龙柱上发出清响:“今,陛下圣体违和,特命本相代行君命。众卿听命,拜——,再拜——,三拜——”
他转身跪下,同众人一起行三拜九叩之大礼,起身又道:“殿试之设,为国抡才,以育股肱之臣,弼成帝业。本相心殷盼尔等士子,当秉精白之心,务崇实学,毋蹈侥幸,于策论之中各罄所怀,以副朝廷求贤至意。”
鸿胪寺少卿挥退百官,又引诸学子入座,高呼:“奉旨开科,诸生跪受题!”
大学士黄龄将题本高举过顶,玉笏与题本相撞发出金石之音:“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今西陲有警,胡骑叩关,反贼据险称帝;北境大荒,赤地千里,饿殍载道;南溟倭寇掠劫州县,或练甲兵以讨逆贼,或调水师以靖海氛,或发漕粮以赈饥民,三者不可得兼。若以有限之国帑,当此之时,治道之要安在?其必以 “安内” 为攘外之本乎?抑或以 “攘夷” 为安国之基乎?愿诸生稽古揆今,析利弊之端,陈经国之要。”
此话一出,众生皆瞠目心惊。人人都知道,朝廷正在反贪,京都刚遭劫掠,此时的题目恰好应了皇帝的时政心结,一时各自为难,不知如何下笔。
题纸已发下,礼部主考官宣呼:“起笔作答——”
陶然提笔蘸墨,用标准的馆阁体起笔写道:“臣对臣闻……”他有些头晕,扶额深喘了几口气,方才入心作答。
颐政殿中,皇帝祝钦云和三五大臣正商量议事,今日是殿试,原是该皇帝亲自坐镇训话,也没有早朝的。只是着祝钦云原是白衣出身,虽有经国之智,但到底是经验之谈,于文墨策论上却不大熟悉,自己便也不想多去了。
如今京城之乱刚退,外敌环伺,尚未尘埃落定,战后臣子等第的升贬都等着他裁定。严忍冬治乱有功,被许诺了从佥都御史升任副都御史。他重新做回了父亲的官位,正自得意,忽听吏部有人进言道:“陛下,旧臣季清阁通敌叛乱,如今其子季阳盘踞北境,其女仍旧为后宫高位宫妃。臣代尚书大人请奏陛下,褫夺静妃封号,依新朝律令作为罪臣之女刺死,以安人心。”
严忍冬皱眉,心中潮辣不平。
祝钦云不置可否,陈恨生便也接话道:“张大人此言不虚,陛下,臣听闻静妃娘娘自罪父死后疯癫无状,不能肖后宫之德,确宜速速处置。另外,其子掌北境众军,还请陛下速速出兵,挽救于万一。”
严忍冬道:“陈大人慎言,他季阳只是个卫将军,你说他掌北境军,把骠骑将军、车骑将军放何处啊?”
陈恨生不想严忍冬竟会回怼自己,皱眉斜看向他。
祝钦云问道:“严卿,你怎么看?”
他行礼沉声:“陛下,季阳身在北境,身涉军权,虽不是一等将军,但到底是必然要除的。只是北境军尚掌在车骑将军帐下,只需法令将季阳处死即可,无需分兵过去。”
祝钦云点头。
“如果车骑将军连这点小事都办不了,当初陛下也不会允他这等重责,”他顿了顿,“静妃娘娘乃陛下家事,臣不便置喙。”
祝钦云道:“朕并非不处置静妃,只是她如今怀了龙裔,往日也并无差错,若处置了她......”
严忍冬听闻静言怀孕,面上神色一滞,皇帝正自凝神思忖时,吏部侍郎便道:“陛下,容臣方才失言。臣实不知静妃娘娘怀有身孕,若如此,还请陛下定夺。”
另一人见大家都不说话,便进言道:“若陛下为难,何不待静妃顺利产子后再定夺?主少母壮本不相宜,何况静妃是罪臣之女?如今娘娘怀有身孕,自是不宜处置的。”
陈恨生道:“陛下,苏大人所言在理。只是静妃到底有罪,且皇后娘娘重罚谢氏,令后宫动荡,未免也伤了谢丞相的心。臣为陛下计,还请对静妃稍作惩戒,以平前朝后宫之心。”
严忍冬道:“苏大人陈大人好计谋,只是若来日静妃娘娘诞下皇子,杀其母事小,叫他知道了自己母系的外戚之罪又当如何?连宫妃疯癫,言行无状之事都能传到大人们的耳朵里,何况是季氏通敌叛国之罪呢?”
陈恨生皱眉,不知今天严忍冬到底是发什么疯,处处和自己对着干,只不去看他,也不再说话。祝钦云叫宦官取来玉玺,在奏章上重重盖了个印,递予严忍冬去办,又道:“静妃着降为贵人,因皇子之故,分例仍旧按妃位给,不必搬离凤仪殿,一切待顺利产子后再定。”
天刚蒙蒙亮,静兰躲在小巷的背篓后面,尽管时值五月,却还是被晨露冻得腿脚发抖,战栗着朝孔隙望出去。五城兵马司的官吏和街卒已开始巡防,脚步声阵阵而来,又在她的耳边荡走,静兰把头紧紧扣在膝盖上,紧张的喘息声传进她自己的耳朵。
这是京都一条胡同小巷的尽头,更准确的说,是静兰曾经和静堂一起追赶跟踪她们的人时,路过的那条小巷。姊妹俩和何督就是在这条小巷旁边锁着的门里发现了那具被砍了手脚,烧糊了面容的尸体,而现在的静兰,正蹲躲在那尸体曾在的地方。
她咬着食指,脑中不停地想起那尸身的腐臭,渐渐地,曾经痛苦的印象就和母亲的死状叠合在了一起,她心悸难忍,突然间掀开盖在头上的麻布片猛地吐了,惊得外面整理垃圾的老婆婆吓得一呼,慌忙跑了出去。
“有鬼!有鬼!”老婆婆边跑边喊,“死人的魂回来了!”
迎面撞了巡防的街卒,俩人拦住一问,就互相使眼色往小巷深处走去,静兰听闻婆婆叫唤,心知不妙,满眼是泪,胃里的东西还没吐干净,就慌忙包裹住银子,攀上矮墙往外跳了出去。
跳下时,她的脚崴了,疼得一激灵,那两名街卒听见了这窸窸窣窣的喊疼声,便大叫:“何人在此!”
静兰顾不得回头,连忙往前跑。
陶府厢房里静得只有季眠的呼吸声。墨香已然起了,去看静堂时,见她不知何时苏醒了,眼眸半睁着看拔步床的顶,像是没有一点气息。
“姑娘,”墨香喜道,“你醒啦!我去找杨大夫!”
她匆匆忙跑出去,府里的小厮却说杨大夫于一刻前出门行医了,便又只能回来,见静堂依旧躺在那里,床帘一角的白布盖在她的脸上,是刚才墨香走时不小心荡起来的。
墨香轻轻取下那一角床帘,柔声道:“姑娘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回答。
她又道:“我去把燕窝和药热一热,姑娘起来吃,好不好?”
还是没有回答。
墨香心惊,把手指放到静堂的鼻前去探她的呼吸,微弱到几近全无,忙摇唤道:“姑娘别吓我,你醒醒,好歹和墨香说一句话,叫我安下心来,姑娘。”
仍旧没有声音。
季眠揉揉眼睛起来了,身上还只穿着中衣,头发凌乱地唤道:“墨香姐姐。”
墨香蹲在地上,转过头去,只听季眠说:“我想家了,我想回家。”
她慌忙捂住季眠的嘴,皱眉摇头道:“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这里就是你的家。”
“不是,”季眠委屈了,眼泪止不住地漫出来,“这里不是我家!我家有蛐蛐,有姐姐,有娘,我有自己的卧房,这里不是我家!”
静堂闻言眼波动了动,依旧没有说话。墨香扶住季眠的间,把他缓缓推到静堂面前,柔声道:“姐姐在这里,快和姐姐说句话。”
“不是这个姐姐,不是这个姐姐,”他哭得更厉害了,“我姐姐死了,娘也死了,她不是我姐姐!”
墨香闻言把他一推,斥道:“你说些什么话!她不是你姐姐,怎么会救你回来?不是你姐姐,怎么会让你睡在这里?她要不是你姐姐,你早就和你娘一起死了!”
季眠哇地一声哭出来,静堂把眼睛缓缓闭上,手指微动了动,她想说点什么,可喉咙干涩,口齿发苦,整个人像被锁了起来,只是滚了滚喉咙。
墨香重新把季眠搂在怀里,自己也流泪了。半晌后,她道:“好了,我去给你洗脸,洗完脸来看看姐姐。”
他抽泣着点点头,把小手交付在墨香手里,拉着她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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