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大喜道:“好了好了,终于是有点儿人样了,小姐别怕苦,再喝几口,多喝才会有力气。”
她咳完满脸是泪,顾不得胃里潮辣,仍是点了点头,又由着墨香喂了一口。
陶然看着她开始恢复求生的意志,心里不觉间松快了许多,朝墨香道:“我来,你去厨房叫人做点东西。”
她喜极,点点头去了,房里剩他们两个,陶然把头凑上前去,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喝着。
参汤喝了小半碗,静堂摇摇头,示意不想再喝了。陶然把碗放下,用手去摸她冰凉的额头,嘴唇贴在她有些濡湿的鬓发上,浅浅又心疼地吻着。
她垂眼看去,见他穿着青蓝公服,才知今天便是科考的时日,试了几次,方才艰难地开口问道:“你流血了?”
陶然意外她竟然说了话,惊喜间低头去看自己的衣袖,见果真有一块干了的血渍,温柔笑道:“不妨事,一点点血而已。”
她闻言闭目喘息,良久,方把手从被子里艰难地拿出来,去抚他的脸。陶然看出了她的意思,便握着她的手贴放到自己脸上,两人皆淡淡会心一笑。
她虚弱道:“谢谢你。”
两人四目相触,她又道:“如果不是你,我早就死了。”
就单单这几个词,就叫她气喘吁吁,劳累无比。
陶然没有接话,半晌只道:“颜颜,留在我身边吧,和我在一起,我们都不要再想旁的,把身体养好,好好的过日子,好吗?”
留,怎么留?
他说留,没说娶,没再说一起做新的人,而是好好的过日子,这日子是怎样的,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她亦没有接话,只问道:“这几天,朝廷没派人来搜吗?”
陶然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叹出:“季府是烧毁的,辨认不出人,何必搜呢?”
这话说的直白,静堂身体一僵,陶然立马感知到她想到了自己的父母,手上抱她的劲道不觉加重了几分。
她的身体挛缩了一阵,不由自主地发冷,半晌后,无力地点点头,整个人瑟缩在他的怀中,侧脸贴着他的胸膛,像个雏鸟一般地呓语:“陶然,我只有你了。”
这话是事实,却不是她以为的事实。在季静堂的心中,她可以没有任何人,却不能她自己。她这样说,是在赌陶然的良心,她要他不能放弃自己,不能离开自己,甚至,要为了自己抗住父母的重压。
季静堂知道,这一切,凭她自己是绝无可能立时做到的。
乱世之中,谋生即谋情。
陶然自幼熟读圣贤书,为人虽多是经世致用,但到底潜移默化地沾染了读书人恪求人品端方的习气。纵是她不开口,他也必然要护她周全,何况现在她说了出来?
她确实一无所有,但越是一无所有,他便越是不能离开她。
季阳独自坐在清河郡的会馆中默默啜饮着茶,回京之路,他不过带上了自己的副将和母亲派来传递消息的人,现下两人皆已睡了。
清河郡不比京城,即便白天也有荒凉之色,入了夜,便是一点人影也没有了。他少在京中,官场上熟稔的人并不多,除了伯父祝钦风与季家交好,再没别人传递消息。
季阳只知京城打了仗,一面担忧家中境况,一面又对察哈尔部是如何绕过北境军直攻京城百思不得解,只觉心里烦闷,毫无睡意。
左棠将军命他出兵的消息和母亲的口信几乎是同时到的,季阳知道左将军独自离境已属叛逆之举,他新丧爱子情有可原,但又怎能将整支北境军都连累进来?
甚至母亲的口信也警醒了他,万务不可冲动,哪怕左将军确有教养知遇之恩,但自己是军中人,稍有不慎便会累及父母,于是便私自烧了将军之令,借口回京探病离开了。
此刻,他修长刚健的手指在桌沿来回敲打,心神不宁间,提剑便要独自回京。出会馆前,又思及两位同伴,便欲回身上楼告知。
刚走到楼梯,会馆掌柜便从一旁的后院进来,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带着孙女经营此处。两人撞上了,老人手里还拿着湿漉漉的水瓢,和蔼笑道:“公子还没睡呐?”
季阳待人有礼,闻言微微颔首,温言道:“我得先走了,京中有急事,上去和他们说一声。”
老人“哦”了一声,向柜中更香处看了看,道:“现已四更天了,你那两个朋友怕是早睡熟了。公子留张字条吧,明日我替你交给他们。”
季阳心想此言有理,便向柜中取来纸笔,只画了个乌龟样式,并不留字,向老人道:“老人家只管明天交予我那个子高大的朋友,他自会明白。”
老人取过字条装好,又道:“这里离京中尚有六百里地,再怎么快也要三四天才到,公子真要此刻黑灯瞎火的就走?京城刚打了仗,夜里或有盗匪,实在不宜出行。”
他心中感激,道:“不妨事,家里急,耽误不得。”
老人有些微驼,腿脚似是伤寒不便利,点点头道:“公子且站站,我去给你备些干粮,再去喂喂马,你上路也方便些。”
季阳颔首,说道:“麻烦老人家。”
老人折返后院,他便又坐下来,将一碗茶盏饮尽,毫不知觉地叹气。院门微动,他以为是掌店的老者,却不想出来一个身着麻衣的俏生生的小姑娘,瞧模样和静兰差不多大。
那姑娘是老人的孙女,父母皆死于战乱,此刻似是刚从床上起来,起夜找水吃,不想在堂中碰见了季阳,一时愣住了不敢出来。
今晨她捡柴回来便看见了这公子,不似旁边两个武将打扮,只穿普通衣裳,气质出尘,似是劲瘦,却不文弱,清贵中又见刚健之气,一时叫人说不清是文是武。
不知为何,这姑娘从未像静兰一般看过那起子书,见了这男子,便觉满脑是他。她在清河县生活了五六年,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虽是男子,她却想不出除了“谪仙的仙子”之外,还有什么词可形容。
季阳瞧见了她,见着姑娘半个身子掩在楼梯后面,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只睁大眼睛盯着自己看,不觉笑笑,没说什么。待她看得久了,便也朗貌回问:“你看我作什么?”
姑娘被问得一愣,转身回去了,甚至还被门槛绊了一下,整个身子扑也似的往后院里跌去,门也忘了关,季阳看了,笑着摇了摇头。
突然,后院水瓢落井似的一闷声叫季阳集中起了精神,他迅速拿剑跳入后院,见三两蒙面人似是把小姑娘反身推入井中,他心中气急,惊疑间一个飞身就朝那几人喉舌刺去,不想那几人却都能各自旋身避开,看来功夫不弱。
三人已呈三足鼎立之势将他围住,季阳剑指其中一人,俊目环伺,不敢分神。死寂间,他的一颗心还悬挂在小姑娘身上,步履挪动着慢慢贴近井口,只见那井中扑通扑通响,涌得像小海浪似的。
“姑娘,姑娘,”他只敢那余光向井中看,不想两声过后,果然钻出一颗湿漉漉的头,张大嘴巴,露出水面喘着气。
季阳心中大喜,那三人趁他分身,不由分说旋身过来刺向他,他只得从井边避开,向井中叫道:“撑着点!”
这姑娘身量未足,四肢拼命抵着长满青苔的井壁,指尖去寻那些孔缝死死抠住,顾不得井水有时漫过口鼻,呛得自己喘不过气。
季阳边挡利剑边退身回井边,不顾自己的肩膀被砍了一剑,仍附身下去一把将姑娘从水中拎起来。那姑娘紧紧伏在他受伤的手臂边,睁大眼睛看着那伤口,一阵后摇了摇他,说道:“爷爷还在里面。”
季阳朝屋内一看,突然高声道:“谁派你们来的?”
说时迟那时快,手中的剑已旋身抹过一人脖颈,另一手带着那姑娘闪避剩余两人。
黑夜中,楼顶飞身下来两名武将。季阳动武从不“哼哼哈嘿”地乱叫,刚才那一吼,原是给同伴传递消息用的。
两名武将身着中衣,像黑夜中的两抹亮色,不出三招五势便控制住了两人。正欲下手,季阳止住,单手放开姑娘,任她跑回房间去看爷爷。
他正欲凑近两人询问,房间里传出姑娘凄然的惨叫声,季阳跑去看时,见老人已死在了房中,手边还有给自己准备的玉米饼,撒在炕边。
季阳又气又悲,只闭眼吸气,手心缓缓拂过老人的眼帘。他看了一眼哭泣的姑娘,缓缓起身,提剑跨出房门,走到被控制的刺客面前,把其中一人面上的黑布一扯,冷言道:
“我平生最恨牵连无辜之人,你们是冲着我来的,却又不是特殊训练的刺客,为何要随意伤人?”
那刺客嗫嚅了两下,问道:“将军怎知我等不是受训的刺客?”
“将军?”季阳冷笑道,“你们认识我?是军中之人?”
那人自觉言语有失,已然暴露,便不知该说什么。
副将控着其中一人:“若是刺客,在方才被捕之时早已服毒自刎,怎会好端端地任自己活到现在?”
季阳把剑尖缓缓放到那人脖颈边:“你们杀了老人家,我定会替他报仇。”
说着,又把剑尖移到那人腋下三寸,说道:“此处剑伤,命不至死,若告诉我何人指使,我便刺此处,是死是活,听天由命。但若不说,见血封喉。”
他的剑尖重新挪移但那人的喉咙,轻轻往前刺了一刺,那人恐惧地向后缩头,另一人不受控地大叫道:“将军饶命!车骑将军有令,务必带将军首级回去见他,军令难违,我们实非本意!”
一席话,说的在场三人心惊。互换眼色后,季阳静了静,又问那人道:“顾将军?”
“是,”那人低头。
顾我尊虽未像左家同季阳亲故,但平日也并无裂隙。季阳问道:“何人指使顾将军杀我?”
“这,这实在不知。只是日前收到军令,便有了这决定。”
季阳的剑缓缓放下来,剑尖垂在地上,心里发凉,深知季府凶多吉少。原先他还可以骗骗自己,这份军令,这道消息,像一根荆棘刺穿他的心脏。
他少见地哭了,泪还没流下脸庞,手却迅疾地抬起,猛地刺进那刺客的腋下三寸,又转身刺向另外一人。一时间,两人都应声倒地,副将上来问:“将军预备怎么办?”
季阳闭眸,深深吸气,此时眼泪才汩汩流下来。半晌,他睁眼望月道:“我不便再回京城,我在京郊附近,你们二人代我去打探消息。”
“是,”两人行军礼。
季阳附手含泪,又道:“若季家遭难,务必告诉我他们情形。”
那地下跪着的二人并未起身,屋里又传来姑娘的哭声。季阳揩净眼泪,缓步走进房间,蹲下来珍重地把老人的尸体抱起来,仿佛在抱自己的父亲。
他缓步往外走,到门槛处失神地被绊倒在地,吓得身后的姑娘,院中的两人都慌忙跑过来看。
“将军!”两人唤道。
“不妨事,”季阳手中仍抱着老人,说道:“把此处整理好,把老人家安葬好,我们即刻出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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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惊魂·逃亡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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