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未解,长安还裹在夜雪余息之中。
天色刚泛起暖意,兴宁坊的吕府却早已有人起身焚香点汤,换下冬朝旧帘,换上颜色轻巧颇有些迎春意味的帘子,张灯开气。
宅中暖着,一应装饰华丽却终究冷清得很。
三进九重院落,回廊雕梁俱在,庭前银杏横枝,石阶上有未扫的雪痕,景色虽美,独独少了些人气。
十四岁的吕二娘子正坐在暖阁中,拨弄怀中狸奴。
她穿小襦披红氅,衣衫上绣的是素帛上春山,针法细密如兰叶初展。香几上铜炉暖着一壶桂花蜜糖,一盏未动,茶色澄澈如新雪初融。
乌檀花窗外,风吹铜铃轻响。
榻上半倚着的老妇人正眯眼养神,穿紫衫披狐裘,发鬓虽白,身板瞧着是十分硬朗,脸上斑纹细如纸褶。
这老妇便是吕府主人——尉迟氏。
尉迟将门之后,武皇亲封的诰命夫人。
“祖母。”女声轻轻响起。
“我一直想问您,但又怕提起伤心事……当年您入上阳宫,是为什么事?”
尉迟氏睁开眼,看着孙女出落的一副好模样,眉峰如画,眼尾略长,藏着与年纪不符的清冷,良久,祖母才缓缓道:“是陛下召的我。”
吕晚芝抬头,眼中带着不解,按照当时的情形,阿耶刚刚惹怒武皇不过几年,想来是没有什么要祖母近身的理由。
祖母眸色深沉:“那年你阿耶已被贬,你阿娘陪他去了,士衡那时不过七岁,你也才三岁……想来是不记得了。”
晚芝低声应着,手中将狸奴放在一旁,起身替祖母添了一捧炭,又换了新茶,做完后才再次坐下,认真看着祖母。
祖母沉默了一会儿,道:“那是你祖父身后第三年,孝期刚了,陛下忽召我入宫,她那时年纪已长,病多力衰,宫中早就换了张家兄弟掌事。”
“我着诰命服,脱了素白才入上阳宫。那时殿中熏的是沉水香,殿后帘下,一人坐榻中。她声不大,但一句一句都分明,我至今都记得。”
祖母声音很慢,像是回到许多年之前。
“她说‘你家元嘉,若还在,当能助我定四方。’”祖母顿了一顿,记忆中的武皇面孔清晰起来,屡屡幽香环绕鼻翼。
元嘉是已逝祖父吕正昭的表字,武皇一向对近臣都称呼的亲昵随意。
「朕近来梦到了他,梦到了他还在朝堂之上鞠躬尽瘁,只是仍旧不言不语,令朕心绪不宁。」
“先帝还记得我阿爷?”晚芝轻问。
“记得。”祖母点头,“她也记得你阿耶,她说‘季章的文章写的极好,只是太薄情。’我听出那语中有三分不悦,七分无奈。”
季章是阿耶吕秉文的表字,武皇心中念旧,还是留着吕家的情谊。
“你阿耶那首诗,当年确是醉言,却说得重了。‘万花藏骨血,一笑换江山’,你猜这话传进了谁耳朵里?”
晚芝一震:“是张昌宗?”
“当时他就在帘后伺候,那一笑,不必解释,也算是解了我当年疑惑。你祖父骤然离世,你阿耶虽着实不是大才,愚蠢糊涂下醉酒留的诗文,可你祖父还是有些情面在武皇心中的,何至于诗翌日便传入宫内。你阿耶立即遭贬,沸沸扬扬闹的朝野皆知,毫无转圜之地。”
话留了半句,晚芝却是听懂了。
榻中茶香升起,炉火渐热,祖孙二人都下了皮裘。
“后来还说了什么吗?”晚芝试探着问。
尉迟氏抬眸望她:“你当真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也对,那时你还是个半点大的小人。”
宫中风极静,那日身旁,还挨着一个连跪拜都不怎么熟练,要么直直地站着,要么头栽在地上几欲往下倒的小萝卜头。
武皇垂眸望去,沉默半晌,忽有所动,眯了眯眼,声线不若当年清朗,却也带着一种压不下的冷定:“这丫头眼神像极了他……先帝带我第一次见元嘉时,眼中也对先帝无惧,更是对女人翻阅奏折这事无半点波澜。”
她的目光忽然深了些,像是在岁月的褶皱里望见了什么陈旧影子——旧朝的文士,那些被她亲手压下又在深夜梦中泛起波澜的名字。
宦官小心问:“陛下,可说的是吕郡王?”
武皇未答,只抬手招来,亲自取了一物,那是一片碎玉笏残片,细如蝉翼,温润如脂却断痕如削,角上一道古字,‘谏忠’已蚀,只余残韵。
她掀开帘子,亲自走到小儿身前,由着尉迟氏将小儿抱起,在她额前一点。
“旧人一个个都去了,狄仁杰走的早,连那几个只会唱颂词的御史,如今也沉的连水花都无,他们都说女子不能为天下,朕偏偏坐的上这龙椅。”
“此物原赐一旧臣,敬他于朝堂上直谏朕言。”她语气淡淡:“后来,朕登基,他不肯跪,头落殿前,玉断,心也断了。”
玉笏残片被塞到了小儿的怀中,武皇眼中藏着深宫窗影,凉却沉。
“你祖是清流之后,你母,是杜家女,你这身骨血,注定在波澜里活。朕不信谁,但你是元嘉之后,破例将此物赐你,你若护得住这片玉,日后,便护得住你自己,若护不住,也好,玉本非全物,碎了丢了也不算个了。”
“朕今日所赐,惟盼吕家有火未熄。”
顿了顿,武皇看向了一旁。
“尉迟氏,你家孙女,表字应是未定。《诗经》有云:‘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既见君子,云何不喜。其貌晏如。’晏者,温也,容也,心也。”
“朕赐你家孙女表字晏如,言可谏,行可守,不辱此玉之意。”
回忆骤然收紧,晚芝心头一震。
她记得,曾在脑海中模糊地留下一道影子。
帘后金影隐约,纱幔微动,她记得那声音极冷也极远。
外头风乍起,廊下铜铃一阵轻响。
笔墨声在东阁响了起来,是二郎在练字,他每日寅起申眠,风雨无阻,数年如一日。字体苍劲,皆是他一笔笔写出的怨与志。
“士衡他心气太高。”祖母轻声说:“他恨你阿耶那一诗,恨他叫吕家由贵至贱,可这恨化在字里,不说出口,比你那不成器的阿耶强上许多。”
晚芝点头赞同。
“二哥想光耀门楣。”晚芝避着声音传到外头低声道:“但世人只看家世,不看文章。”
“士衡不肯下场,也不肯附势。他说‘我若为朝廷用,须是清流用我。’可如今清流何在?”祖母冷笑:“清流之名,早被奸佞玩儿没了。”
“祖母所言极是,如今阿耶归家,也不是为家。”
她的语气很淡,但那份洞明带着不合年岁的冷静。
“他回来,是为了他的官。”祖母替她续了一句:“他要借陈氏——南派文人之力,再入朝堂。”
炭火噼啪作响,晚芝的手指攥紧了帕子的一角,一字一句,语中含着冷冽:“可吕家十年沉寂,不为攀附,只为留骨血一根。”
吕秉文将归,书信一来,就在宅中引起微波,下人们议论纷纷。
就连管事的老奴仆都在私下嘀咕:“老爷是归家,还是回堂?”
这些事谁敢下定论。
“你阿耶回来了,带着陈氏,还有两个庶出子女。”祖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放下,眉宇间有怒气也有忧愁。
“你阿娘随他去了十年,十年孤居皖南,曾在信里说,一日三盏清水粥,清苦至此,你阿耶却有闲情纳妾生子,至今不知悔改!”
“他这些年,因为朝堂的事,冷了情也冷了心。我知他年纪轻轻壮志未酬,可连自己结发妻子都不认得了……”
祖母倒吸一口气,心中隐隐发凉。
“陈氏,意欲何为?”晚芝也眉间露出了一丝忧愁。
“自古女子嫁人,图谋的不可能只是一个人。”
屋内连着那丁点笔墨声都听了。
祖母慢慢起身,从书案处取了东西,走至炉前取火箸将一卷旧信扔入炉中,看着灰烬一点点飞起。
“她本是一小官家的庶女,颇受宠爱,本不应该嫁与他人做妾。可她却连同你阿耶一起,逼着你阿娘喝下了妾室茶,你阿娘一纸书信告到了我这里,求我做主。”
“山高路远,叫我如何能帮得了她。若不是后面又有身孕,你阿娘怕是熬不到回来。”
晚芝倏的起身,行至祖母身边,捧起祖母的手,像小时候被夜梦惊醒一般,贴上面庞,轻声唤:“祖母莫气,晏儿在这儿。”
“好孩子,你长姐当年定亲沈家,这本是门清贵的好亲事,可你阿耶被贬,沈家接连三次来人意欲退婚,若不是我还有些脸面,这桩婚事早被毁了。”
“归宁那日,她哭着对我说‘祖母,我愿为吕家受此屈辱,可我嫁去那日,郎君看孙女的眼,比看丫鬟还冷!’我的心都要碎了啊!”
祖母捶胸钝痛,眼中浸满了伤痛。
与沈家的亲,原本就是吕家的一条路,无论如何也是要保住的,可若是知道沈家冷情至此……
“如今你阿耶想以南士之力回朝,可他忘了,吕家从来不是权门,而是功臣之后!”
拍案之声炸响。
“他如今这一转向,只怕要惹了杜家的嫌隙。”
祖母闭了闭眼睛,这些事都惹得她心烦,眼疼,头疼。
“杜家昨日已经派人来了,说阿娘……不堪大用。”晚芝顿了顿,拍拍祖母的手宽慰:“他们当我阿娘无用,想断了与我吕家的联系,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也留着杜家的血,这份血脉,他们抹不掉。”
晚芝的眼睛一挑,眼中坚定。
祖母怔住。
屋外的雪又断断续续下了起来。
叹息一声,祖母抬手理了理晚芝额前的发:“你也该长大了,我年事已高,你哥哥太过倨傲,你阿姐心中有怨,你阿娘心病未除,你阿耶归来,未必是喜,你,须得撑起这局,”
晚芝跪在祖母身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廊道寂静,仿佛旧事未醒,可新局已张。
冬日里枯枝的石榴树,春日也定会再开。
就像是吕家,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长安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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