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筷子一摔,彻底如水入油锅炸开了花。
那些桌上精致的长安本味,脆羔黄芽菜温热未散,却也引不得众人的胃口,凉了半截儿的汤也慢慢结了一圈腻呼呼的油。
“念你今日刚入家门,没叫你站着伺候,真当自己能当家做主了?这个家我还在,何时轮得到你开口?”
听了这话,陈氏的笑依旧温婉得体,全然不顾席面上之前的布菜斟汤、母慈子孝碎了个干净。
她起身摸了摸未散乱的发髻,捻着手帕沾了沾唇角:“我想着,几个孩子也大了,之前没有侍奉在老夫人跟前儿,是没有机会,现如今回来了,士扬和晚殊也是吕家血脉,虽是庶出,也早该书入玉碟。”
声音不大,却字字落在每个人的心上。
话没停,陈氏举盏一礼,语气缓慢似撒娇,却压的整座厅堂如寒冬腊月刺骨:“妾身还有个小小心愿,十年风雨,陈家对老爷那是没话说的,请老夫人与诸位明鉴,若能于族谱中留一笔,陈家今后必定鼎力相助。”
吕士衡猛地抬眼,目光藏有凶意,直直刺向陈氏:“族谱之义,记宗支,不载外助,不书妾名。”
陈氏面色不变,低声笑:“二郎是嫡子,讲的是规矩,可规矩之外,还谈情分。老爷这些年在外苦熬,如今得一恩赐回长安,不也有陈家的一份功劳?若不记,可不叫旁人寒了心。”
吕士衡还想再开口,被尉迟氏抬手拦下,她的目光越过众人,看向院子里的铜器,那铜器的金漆有些剥落了,外观蒙了一层雾。
前些日子孔嬷嬷问她,吕府如今的顶梁柱要回来了,需不需要修缮一番,好让人看着心里舒坦些。
她拦了下来,有意要自己的儿子看看,他当年惹下的祸,这一大家子是如何撑过来的,她这个老婆子和几个小娃娃过的又是怎样冷清的日子。
紧闭的大门,断的不只是往日的荣耀,更是赖以立足的根本。
可人心易变,少时立志要成为魏征那样刚正不阿的名臣典范的儿,早已面目全非。
闭了闭干涩的眼,尉迟氏彻底舍弃了那点子怜惜。
“妾子可记,母不登名,庶不可争嫡,外援不可列功,这不是规制,是祖训!”
吕秉文放下酒盏眉眼一沉,几乎是拍案而起,冷声插入:“你们守祖训守得紧,躲在长安城里安享荣华富贵,半点不怜惜我在那皖南地界糟了多少冷遇苛待!母亲,我可是你的儿!”
“我苦熬多年,若不是陈家这些年的扶持,你们这长安宅邸的体面拿什么来守?何来资格在这堂中指摘她妾室之名?”
“还有你!”
越说怒火越烧的旺,吕秉文痛心疾首,指着吕士衡,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吕士衡也不怕,就扬起头迎着。
“我是你父亲!你今日冷嘲热讽摆什么少爷架子!一个不尊长辈的孽障,在这里谈什么祖宗礼法!”
“我这些年靠的都是陈家的银子,若无她,请帖送不出,贡礼送不到,连户部那几封旧识的书信……”说到伤心处,吕秉文哽咽出声:“你们要守清风文骨,那也得有命守!”
“我吕秉文再起,靠的是陈家,不是你们这些高座厅堂只会冷眼看人的人!这份恩情我永世难忘!”
悲怆之情涌上心头,吕秉文踉跄,跌倒在座椅中,掩面而泣,陈氏就势扑了过去,跟着呜呜咽咽的哭出声。
“老爷不必动怒,妾身生来低微,我们皖南本就不是高门大户,想来老夫人和诸位郎君娘子是看不入眼的,妾身不敢觊觎名分,可陈家上下对您如何,天地可表日月可鉴。”
“当年甘愿贴银送礼打点旧路,只为今日老爷归朝,若连族谱一笔薄恩都写不得,妾身实难向父亲交代啊!”
说完,陈氏将头埋入吕秉文怀中大哭出声,吕秉文也抚慰的拍拍陈氏的手,两个人竟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晚芝看着这一幕,只觉得扎眼。
脑中成何体统四个字,就快要冲到牙关。
尉迟氏冷笑:“你想要什么?要我吕家满门,甚至列祖列宗都承你的恩?列你姓名记你娘家?千百年门第规矩,岂是你说破就破的?岂是银子换得的?陈家有恩,我这个做母亲的替儿子记得你,旁的,简直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父亲要记恩,我这个做儿子的,今后也定会善待陈氏,可父亲要辱祖,我不能同。陈氏之助,可载家碟,陈氏之名,不入族录!”
“你!”
吕秉文气的说不出什么来,只能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发妻,看着对方像个局外人一般还在用饭,半点未受影响,他一时也有些心虚。
“你是我的夫人,不说几句?”
见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杜氏手执细帕,面色沉静的擦擦嘴角。
她笑了,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讥诮。
看着自己的男人为了个妾室上蹿下跳好不威风,一个三尺男儿竟能做到在大堂饭桌上和女人搂在一起哭,也不怕奴仆丫鬟们耻笑。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微微侧着头,眼睛却不动半分的对坐在一侧的晚芝道:“陈家出银出力,又请旧交,又代相周旋,如今陈氏一门恩威俱施,连族谱都要提名记功……这份情谊,倒也深得很。”
语声不高,厅外若有人,正好听得清清楚楚。
她低头抚袖,又似随意道:“往年家公还在时,免不了觥筹交错,朝堂凶险,是谁出人、出马、出面子?那时候就是在武皇面前也是说得上话的。”
杜氏身影极淡,似也不问谁,只自顾自的说。
“如今我是不争气了,倒也好,省的叫人记不清。”
她抬头看了一眼晚芝,忽而想起什么,轻轻一笑:“我只记得《春秋》有言‘饮水思源,食稻念耕’可也难怪,如今新学盛行,怕是旧书都没人念了。”
这番话说得精彩,听懂母亲深意的晚芝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惹得老夫人眼里都带着满意的笑。
“真是佩服夫君。如今新贵喜读《新律》,讲究不拘旧仪,文以载权。可我家世代读《春秋》,教的是‘慎终追远’,背的是《左传》‘士不可忘本’。”
边说,杜氏边将视线落到脸色微变的吕秉文身上,字如讥珠砸的那人的脸一寸寸涨红,像是被人扇了一个个巴掌,又找不到回嘴的理由。
吕秉文咬咬牙,袖袍一震:“真是伶牙俐齿,往日怎不见你如此张狂!”
“是啊,十年皖南,谁不是换了身骨血才回得来。”
话落,吕秉文甩袖而去,衣角掠起风声,连酒盏都被震的一响。
陈氏面上余泪未干,已然收住情绪,只低头抹了抹眼角。
“妾身不过是说了实话,怎么就人人怪我仗势欺人?”
她站起身,唤了一双儿女:“士扬、晚殊,今日你们可算是长见识了,记着,好坏总要写进书里才算数。”
两个孩子点头称是,牢牢地粘在陈氏一旁,目光似冷非冷,没有吭声。
陈氏抬手,替两个孩子理了理衣襟,擦了擦嘴:“你们也看到了,你阿耶一心念着长安的千好万好,可坐堂的不认,家里的男人啊,就剩你们阿耶孤身一人在朝堂拼搏了。”
目光掠过还坐在位子上不为所动的吕士衡和吕晚芝,带着几分不屑开口:“二郎才情是好,只是再好的笔,也要有人给你纸给你案,你若真要将来有所为,就别总拦着你父亲去铺路。”
她语带暗讽,语调温婉。
“读书人最忌不识时务,咬的死祖训,也咬不动朝廷那几根台柱子。”
说罢,她朝着众人行了一礼,礼极其制,却无尊敬之实。
“老夫人,今日多有冒犯,妾身惶恐,舟车劳顿,就先回去休息了。”
她带着连个孩子缓步而退,步履稳,神色冷,仿佛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像这一场“失礼之争”,她并没有输。
老夫人稳了稳心神,随后伸手整了整衣襟。
“吃饭。”
语气平稳的像方才什么也未发生。
没有一句多言的责备,没有一句唏嘘,一个沉稳的当家者,在风波过后给出了不容动摇的秩序。
孔嬷嬷手脚利落的换下泼洒的菜肴,丫鬟们低头行事,端上了准备好的点心,还有温热的帕子。
一桌人重新坐好,少了剑拔弩张,倒是看着温情许多。
晚芝替士澹夹了几样果子,甜口的,合小孩子心意。
吕士澹吃着眼前一亮,问晚芝:“三姐,这里面是蜂蜜?我怎么还吃出点杏仁味,不腻人,倒是满口留香。”
晚芝笑着摸摸吕士澹的头:“真是张好嘴,这里面是加了碎核桃的,长安铺子里还有加枣仁的,改明儿带你一道去。”
“好!三姐之前托人送去的灯,士澹也带回来了,二哥给的笔,士澹每日都在用。”
小孩眼睛亮亮的,嘴角扬起小小的笑。
吕士衡喉头一哽,掩不住几声抽泣:“阿娘,十年……他们就是这么待你的吗?”
离家的时候,晚芝还小,可吕士衡是记事了的,他的阿娘出身名门,何时受过这种屈辱,让一个妾室骑在头上作威作福,满嘴仁义恩情。
杜氏的目光落在兄妹二人的脸上,沉默了须臾。
“苦是苦了些,也都过去了。”她挑拣着字句,语气平缓:“头几年雨多,屋漏潮重,我也学着平常人家修缮瓦舍,一开始也能称得上是几分野趣。”
“干的多了,便也懂了书里写的民间疾苦,后来有了士澹,我身子不好了几年,日日喝米汤,是蒋氏替我照顾孩子料理杂务,她生生累垮了身子,换我活了下来。”
蒋氏是先前一道跟着去的妾室,去了不过三五年就走了,杜氏在信里说了前因后果,这些家里是知道的。
“那陈氏……”晚芝问出口。
“她确是帮了不少忙,陈家在皖南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祖上是富商积累了不少钱财,近些年出了几个小官攒了一些名望,只是他们那种人家,没有机遇,是走不出那地界的。”
“陈家抓住了你们父亲,就像是抓住了登天梯,钱财是不遗余力的帮衬,只是那二人钻营的全是权势之路,日子也多是看起来风光罢了。”
她语气克制,只是末尾终是忍不住添了些怨怼。那点沉甸甸压在嗓子里的酸涩,叫人听得出‘情意分明’四个字,这是在多少委屈之后,才留下的体面。
晚芝眼中一红,抓住了母亲的手,那双手骨节有些大,不细腻,冷冷的。
“阿娘,晏儿好想你。”
听着这句,杜氏颤抖着嘴勾起笑,眼眶红着,泪止不住地砸下,抬手理了理女儿的头发:“阿娘也想你们,阿娘只庆幸,阿娘的晏儿和慎儿能留在神都宅子里,能不受这份辛苦。”
看着母亲和妹妹,吕士衡也站起身,他跪在母亲身旁膝行几步靠的更近,一把抓住了二人的手,眼中含着热泪:“是孩儿无用,不能如阿爷一般弱冠入仕,不能早日将母亲接回,教母亲受苦。”
“你阿爷是何许人物,那可是连武皇都称赞的天才,阿娘不求慎儿如你阿爷一般,只求你平安顺遂,万事无忧。”
母子终得团圆,厅中众人也忍不住伤怀,偷着擦眼泪。
“好了,这午饭都要拖到晚饭了,你们母子几人叙旧也好,温存也罢,我就先回去了,对了,叫士澹跟我走吧。也让我好好看看小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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