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泽糊涂着站起身来，与帝君打了个照面，一眼就瞧见他那既担忧又无奈的神色。子凉从一旁走来，在腰间取下一个灵囊，从中倒取出几粒丹药递给文泽，温和地笑着：“吃下吧，方才你也应当受了惊吓。从半空掉落也难免受伤，吃下大家也才能把心放在肚子里。”
可文泽从小就不爱吃药，他讨厌药的苦涩的气味，往往都是乳娘哄着边喂糖边喂药吃下的。子凉的手还顿在半空，神情温然，文泽也就不好拒绝了。丹药接到手中，忍着反感与难闻的味道，他将其吞服了下去。
意料之外，这丹药非但不苦，竟有丝甘甜的气息。这让文泽很是感到惊讶，他看向子凉，拱手作揖，道了声谢。
落英尽数归根于地，绯红染了满山。如今时至凛冬，仙都却还常能见到这般情景，有些颇有雅致的仙女们便命名此景为“落雪之绯”，倒也衬景。
文泽百无聊赖地听着帝君讲此名由来，目光投向云雾缭绕的高峰。此山因花出名，便命之为梦花山。
帝君大概是寻他寻到远郊去了，走了良久都没走到仙都城边，文泽渐渐没了力气，不满地嘟囔：“我说帝君老头，为何走了这么久都还不到？莫非你以为我不见了是因为贪耍跑到远郊了罢？你也不想想，我来仙都才几日，地形都不熟悉，顶多也就只会去闹市玩，怎么会去远郊呢？”他喘了一口气，“而且，我也没有出过屋门半步，就在你身边……”
半天都没听到答音，文泽心惊。
帝君怕不是恼了！
机械般地转头，文泽抬头看向帝君，只见黑压压的线布满了帝君的脸。
完蛋了。
帝君眉角一抽，尽量压制了怒火道：“小世子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了。既然累了，便歇息片刻再走吧。”
山脚下设有木凳，想必是有心人留下的，帝君带着文泽与几位仙君落座。拍了拍凳上的落花，文泽端正地坐了上去，暗中观察着身旁的几位仙君。原先来的十几位仙君只剩下了两位，一位是子凉，一位是位女仙君，文泽在沈家老宅的众仙图谱中瞧见过她，只是没能注意到她的名讳。
女仙君生得端正，眉眼较其他女性要锋利许多，衬得她有些凶戾。身着玄色暗纹束腰华衣，腰间佩剑，想必她是位武官。女仙君大多为文职，武官少之又少。
一道带着剑气的目光扫来，文泽不由得一惊。被发现了！
强忍着不安瞥向女仙君，文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可女仙君神色自若地望着前方，丝毫没有观察他人的迹象。那道隐约的目光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裹挟着落英的凉风。
远处钟声响起，是仙童在报时。钟声响了几下，余音飘远后，女仙君开了口：“酉时了，该出发了。帝君，沈墨的事情还没解决。”
淡淡的嗓音响起，帝君看向女仙君，颔首一瞬，站起身来走到了最前面。
文泽正思索着女仙君的名讳，忽而想起仙童同自己聊过仙都的四大上仙，其中有一位便是女仙君，名为喜姑。那位女仙君极有可能就是喜姑。
肩上落下些许力道，文泽抬头，瞧见了喜姑冷峻的面庞，猛地站起身。喜姑没说什么，自顾自跟上了帝君。
文泽跟在喜姑身后，他一直盯着地面看，入城门时都没发觉自己身处何地，嘈杂人声在耳边响起后，他才回过神来。
仙殿很是气派，文泽最初并未发觉。当时他周身全是恭维的仙人，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事物。
经过众多琼瑶宫殿，文泽终于回到了寝宫，踏入门便倒在了床榻上。
几个小仙童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小世子您终于回来了，我们可被害惨了。”
文泽：“嗯？害惨了就害惨了吧……”
小仙童差点就“哇”一下哭出来了，好在帝君进了寝宫，把小仙童轰了出去，罚他们把整个玉爻殿都扫一遍。
两名仙童上了钟塔，敲响钟声，已然戌时，天已微暗。与此同时，宿诘殿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人。云知领着帝君众人往狱内深处走去，片刻停留在水牢前。股股血腥味与潮湿的腐烂气息涌入鼻腔，来人中有几个都忍受不了逃了出去。
水牢压的基本都是妖族，四处布满了禁制，想从这里出去难如登天。
“仙气……好久都没闻到这么新鲜的气味了……好饿，好饿呀……”“听说牢里来了个神仙……好想吃掉……”窃窃私语不断响起，冲击着耳膜。
深处，星火微渺，两面墙壁散发着阴冷的气息。
打开铁质的门，只见水中站着一个男人，双腕被锁链绑住，披散的头发之下是苍白可怖的脸，双眼毫无瞳仁，身上还散发着浓郁的黑雾。
那是沈墨。
子凉走上前去，伸手去探了探沈墨的脉象，蹙了蹙眉。
“脉象混乱，没有探到妖气，恐怕是走火入魔。”子凉收回手，退到帝君身旁，同帝君耳语。
帝君：“我知道了。幸而不是妖族作的祟。”
子凉盘坐于沈墨面前，双手捻诀，往沈墨体内输送灵气，事毕，从袖中取出淡黄色的丹药喂入沈墨口中。吩咐好侍从将沈墨带回清竹宫疗伤后，帝君同子凉便离开了。
文泽半梦半醒，招呼起小仙童：“把那个物什递给我……”小仙童刚扫完地回来就听到自家小世子的吩咐，立马唉声叹气一片。
“什么物什呀？小世子你说清楚点。”小仙童凑到床沿。
文泽又说了几句梦话，小仙童觉得没意思就去玩去了。
“诶，你知不知道今年四大上仙都要来上元灯会啊？”一个男人戳了戳同行之人。
“真的吗？那四位可是从来都不参加这些活动的啊。”同行之人“咦”了一声。
“是真的！我亲自听见玉爻殿的小仙童说的！”男人一再强调着。
与此同时，被点名的小仙童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还在稀奇地看着街市的布置。
帝君回玉爻殿已墨染漫天了，屈膝而坐，他开始整理最近的上书文章，终夜未眠。月华换了一抹又一抹，终是耐不住性子，轻柔地离开了。
次日便是上元灯会，诸多卖家已经急不可耐了，早早就摆摊占位。
小世子是被摆摊的声音吵醒的。花着眼看向窗外，他只瞧见了模糊的影子。
许是真的犯困，文泽刚醒便又倒下了。直到被帝君强行拉起。
小仙童围着文泽，央求：“小世子……我们去灯会嘛，我们去灯会嘛，我们去灯会嘛。”
文泽急忙点头，其实他自己也想贪个玩。
小雪。
傍晚时分，上元灯会开始。落着雪，大家都打着伞。雪积得厚，路不好走，又滑又冷，文泽被小仙童牵得快要摔倒了。
众人最初会集中在玉爻殿的偏殿举办开幕仪式，无非就是歌舞。众人觉着无聊，众仙君也觉得无聊。
抬眼望去，四位上仙都高居于殿前玉雕的椅上，玄御上仙位居第一，因此是最高位；再是子凉，正坐在玄御的左侧下方；再是喜姑，坐于子凉右侧；至于最后那位，应是云知，位于最低位。文泽在众仙图谱都见过这四位，立马便认出了他们。
歌舞升平，殿内嘈杂得叫人头疼，文泽悄悄溜了出来，瞧见帝君正负手站在殿外赏月。文泽溜到帝君身边，问：“帝君老头，你为什么不去开幕仪式呢？”
帝君回过眸，眼里带上了几分笑意：“我觉得太吵了。”
嗯……这个理由。
房屋上的砖块摩擦碰撞出声音，是帝君跳了上去，手里拿了壶温酒。房梁积了不少雪，月华之下，白雪消融，渐渐揉碎成了细花。
瞧见四位上仙都从殿内走出，上元灯会正式开始了。
闹市主要以卖货为目的举办上元灯会，货珍稀价高得吓人，反观仙都大街，大多都是猜灯谜。文泽独自转了转，找了家猜灯谜的店坐下，看着门外一架子的赤红谜牌，来了兴趣，他向老板要了几个红牌。查看完题目后，身边围了不少人，都等着他猜出谜底。
风起，一只玄色鎏金蝶幽灵般飞过，每扑朔一次翅膀就会洒下金粉。老板好像是对金粉过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那只玄色蝶飞入了不远处的神林，这倒真的勾起了他的兴致，他随着金粉掉落的路线往神林跑去。老板还在身后追着问：“诶！小公子你钱还没付呢！”
据说神林是只进不出的地方，因神力过于强大，往往会把人吸进去。
文泽想起这点时已经在神林里跑了几十米了，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乌云流转，雨下得匆忙，众人都没来得及收摊，好好的上元灯会被弄得一塌糊涂。
天空怒吼，闪电扑朔，整个神林被照得透亮，树影斑斑，隐约间空中还飘着虚影。
神林中最易迷路，文泽在其中走了有半个时辰了，都没找着出路。脚下似乎粘住了什么，他后退一步，是血迹，还新鲜着。再往前寻觅，沿着树根，斑驳血迹满是。文泽心叫不好，抬头，树上挂着成千上万的无头之人，血还在滴落，电闪，照彻前方，是望不见底的尸海。文泽心中作呕，胃里翻腾，他快速向后退了好几步，忽地好似碰上了一个树干。
亥时，仙都大街。
这雨下得稀奇，竟是血红色，月也被染成了血红色。仙都大街弥漫着黑雾，阴冷至极，帝君同四位上仙暂时停留在了仙都大街。方才雨急，大多人已经关门闭户，此时也该闭门不出了，可街上仍停留着围在一起猜灯谜的。
“子凉，你去应付那边的人。”帝君转头对着子凉道。
喜姑抿着唇，手一直紧紧握着剑柄。玄御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小曲，哼完了竟然跑去围观猜灯谜的，转了一圈后他又走回喜姑身边，弯着眼睛说：“别紧张嘛，不过就是旧事重演而已，怕什么？”说罢，他拍了拍喜姑的肩。
喜姑脸上的血色更稀薄了，一忍再忍，她终于开口：“玄御，你再说一句试试？”
“诶，生气了，真罕见哪！”玄御弯下腰仔细观察着喜姑的脸色，笑着说。
帝君眼看着两人要打起来，叹了口气，将两人隔开。子凉走了过来，看来围观的人都已经安顿回家了。
云知站在一旁没说话，只是蹙着眉看着红月。
血雨腥风，腐烂的气息弥漫开来，空中传来“喀喀”的声音。
“来了。”玄御收敛了笑容，玉剑出鞘，剑气凌厉。
一瞬，屋顶、天空、地底飞出无头的走尸，脖颈处冒出黑红色的液体，黑色的利爪扑向五人。
喜姑一剑斩开数百只走尸，冷着脸道：“去神林，在这里会伤及无辜。”
说罢，五人飞向半空，直往神林飞去。
神林。
文泽冷汗直冒，缓慢回头看去，哪有什么树干？好像是个人……
惊慌之中，他猛地向前跑，却被那“人”抓住，那“人”开口说：“你是谁？我没见过你，咦，你生得极像常茹……”
文泽愣住了，转头看他，是位老者，却长在树上。
“你……您是神林的主人吗？”文泽问。
“眼光不错，的确，我是神林的主人。”老者颇为自信。
文泽道：“您好，我叫文泽，是常茹的孩子。”
老者神色忽而变得怅惘：“居然是常茹的儿子……常茹是我看着长大的，但我竟不知她居然有过婚配，还诞下一子。”老者顿了顿，“你父亲是谁？”
文泽愣住。如若告诉他，他定会难过吧。
群鸟从林中掠起，一刹，地面震颤，犹如山崩。
老者眯了眯眼，对文泽说：“不好，你快逃。”
他用树藤卷起文泽，将他抛出了神林。
文泽在空中吃了不少血雨，呛了好几口，咳嗽不止。落地时没有痛感，文泽站起身，发现身下躺着几个小仙童。
“你们怎么在这儿？”文泽惊讶地将小仙童扶起。
小仙童异口同声道：“这不是看见小世子您在空中飞吗，您落下来会受伤，我们就接着您，您就不会受伤了。”
小仙童将文泽带至寝宫中，对着文泽做了个“嘘”的手势，道：“您不要再出门了，外面很危险。”
神林。
老者抽出藤条鞭打着走尸，帝君瞧见这一幕，在空中道：“多谢木须老者！”
一只走尸爬上了玄御的肩膀，黏腻的黑红色液体滴落在他的衣领，瞬间出现了一个洞。玄御反手将剑刺向走尸的腹部，恶臭滚滚而来，玄御道：“啊，好恶心。”
喜姑被走尸包围，她跳上树梢，一剑砍下，数道剑影从空中落下，将走尸全数击飞。云知顺势跳上树梢，还不忘询问喜姑：“没事吧？”喜姑摇头。云知拉满弓，对准被击飞的走尸，数道带着火焰的箭从空中急速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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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忆梦（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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