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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整夜。

晨光渐明。

爬山虎被雨水洗得油亮,颜色饱满得像吸足了油彩。阳光穿过濡湿的空气照亮了审讯室一角。

徐嫱眼睫颤了下,紧闭着的眼帘被斜斜洒进来的阳光照亮。贡安平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整整七小时的僵持把他的腰椎都坐脆了。

他接了一杯热水。

“徐总也坐累了吧。”

“喝点水。”

徐嫱依旧没说话,贡安平把蒸腾着热气的水杯推到她手边。徐嫱眯起眼适应了下阳光,安静地看着水杯里荡开的涟漪从有到无。

她端起水喝了口,放下后继续看向杯子中重新荡开的涟漪。

贡安平靠坐在桌边。

“徐总。”

“……”

“现在是我在给你机会。”

“……”

“配合我们调查,是你在开庭以前最后一次争取量刑的机会。

“……”

徐嫱就像一堵墙,贡安平每句话落下后都只换来一阵沉默。贡安平佩服她毅力的同时,并不认为这种消极的抵抗对她是有利的。那三个混混不是非死不可,但徐嫱的报复也远远算不上是罪大恶极。

前提是她要配合,配合他挖出这场杀人案背后的雇佣组织。

杯里的水慢慢凉了。

徐嫱突然开口:“配合?”

她笑了,一句一顿。

“配合你们演戏?”

“配合你们耍我?”

“还是配合你们彻底坐实我在取保候审期间擅自离境的罪名?”

“我配合得够好了吧。”

“贡安平。”她直直看向他。

“你还想让我配合什么?”

“名字。”贡安平道。

“受你雇佣组织的名字。”

“名字?”

她抬手握住水杯,被水浸软的纸杯轻易地在手里变了形状。徐嫱在水溢出前松开了手,看着变形的纸杯扭扭歪歪地站在桌子上。

“楚眠,是真名吗?”

她问得突然却不突兀。

贡安平眉头紧皱,在心里短暂地权衡过了利弊后点了点头。

“是真名。”

“我要见他。”

“告诉我你雇佣的——”

“我要见他。”

“见过他。”徐嫱抬起眼。

“我会让你看到我的配合。”

“……”

“我知道了。”

***

咨询所里。

“叮——”

电话刚响一声就被挂断。

又过一秒。

“叮铃——”

顾衍冷着脸丢开手机。

“叮铃铃——”

他冷着脸把手机捡回来,挂断后没过一秒又响起来,床上熟睡的青年被一顿一顿的铃声吵醒。

楚眠半睁着眼。

“阿衍?”

“睡你的觉。”

顾衍冷着脸接起电话。

脸一次比一次冷。

“喂,楚医生?”

“有事?”

“是小顾啊。”听筒那头沉默两秒后传出贡安平尴尬的声音。

“楚医生醒了吗?”

“你觉得呢?”

“那我一会儿再打过来。”

“不用,不接。”

不用打,打了也不接。

贡安平有点无语。

“我找他有急事。”

“什么事?”

“……”

“徐嫱想见他。”

“不见。”顾衍回得很快。

“她见到楚眠才肯开口。”

“关我屁事。”

“她要见的是楚医生。”

“关他屁事。”

“你先帮我转告下。”

“不见。”

顾衍说完就要挂断电话,贡安平好像猜到他的动作,心一横直接气沉丹田冲着话筒喊了一声。

“楚医生!”

“……”

顾衍脸瞬间黑了。

“阿衍,电话给我。”

楚眠撑着床缓缓坐起身,动作间有种不流畅的滞涩,苍白的指尖从顾衍手里接过发烫的手机。

“贡队长,您找我?”

“是徐嫱要见你。”

一阵沉默。

“现在吗?”他嗓音沙软。

“对,越快越好。”

“那您等我半小时。”

楚眠刚挂断电话,抬眼就看到顾衍脸色沉得都能拧出水来。

“阿衍,你开车?”

“……”

“砰——!”

顾衍沉着张脸走出卧室,把房门甩出了地震的动静,隔着墙都能听到隔壁秦晴被惊醒的抱怨。

楚眠慢慢站起身,起到一半后微微摇晃了一下才重新站直。

五分钟后。

他一走出咨询所,就看到引擎轰轰作响的越野车停在门口。他过去拉了下车门没拉开,他隔着玻璃窗和车里的顾衍大眼瞪小眼。

顾衍不耐烦地抬抬下巴。

拉啊!

再拉一下,还是没开。

两人继续面面相觑。

你把车门锁了。

我没锁!

就是锁了。

我没那么幼稚!

两人隔着车窗对口型。

顾衍降下副驾驶的车窗,斜过身直接把手伸到窗外,动作和力线都很拧巴地从外面拉开车门。

他没离开驾驶位,扣在身上的安全带直接绷成了一条斜线。

“我没锁!”

“没锁没锁。”

顾衍更气了。

楚眠乖乖坐上车,早早打开的暖风把车内的空气都烘热了。他把发冷的手伸到出风口,冷到有些麻木的指尖逐渐有了一点温度。

“阿衍好贴心。”

“滚。”

“好凶。”

“滚!”

更凶了。

越野车平稳上路,楚眠上身侧向顾衍安心地闭上眼睛假寐,搭在出风口的手滑到腿边,下一秒又被顾衍拽过来的大衣衣角盖住。

***

审讯室内。

脚步声越来越近,徐嫱搭在膝盖上的手随着秒数打着节拍,静静计算着每一步的间隔,脚步声在她默数到第十五秒时停在门外。

“吱呀——”

门被从外面推开,走廊里的阳光顺着敞开的门缝淌进屋内。青年踩着阳光走进审讯室,一起进来的阳光让徐嫱不适应地眯起眼。

青年微微侧过身,有些刺眼的阳光被他不经意地挡在背后。

门咔哒一声落锁,楚眠顺着贡安平拉开的椅子坐到他身边。

贡安平率先打破沉默。

“徐总——”

“你出去。”徐嫱道。

“什么意思?”

“我要和他单独说话。”

“……”

“徐总,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

徐嫱轻轻地笑了,抬眼望向审讯室墙上一整面的单向玻璃,又将目光慢慢移向摄像头,最后笑容揶揄地看向一脸严肃的贡安平。

她晃了晃手上的手铐。

“有这些在,你还怕什么?”

“一起谈,要不没得谈。”

“那就没得谈吧。”

徐嫱靠向硬邦邦的椅背,丝毫没有继续配合的意思,对她用一夜沉默换来的青年也不看一眼。

贡安平也怒了。

“徐嫱!这就是你的配合?”

“贡队长。”楚眠打断道。

“您先出去吧。”

“可是——”

“有问题您随时进来。”

“好。”

贡安平想想还是答应了,拍拍楚眠肩膀后起身离开,脸上怒冲冲的表情在转过身的瞬间褪去。

有时候让情绪在审问中被嫌疑犯带着走并不是坏事,尤其是徐嫱这种总想要掌控局面的性格。

门在他身后合拢。

审讯室内顿时安静下来。

徐嫱的目光里充满审视,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楚眠,像是在重新认识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楚眠脸色比昨晚还要苍白,嘴唇上仿佛扑着层薄薄的粉盖住了血色。

她忍不住皱起眉,胸口几乎习惯性地泛起一阵胀胀的酸痛。

下一秒,她浑身一冷。

他还没演够吗?

自己还没配合够吗?

她冷冷地嗤笑道:“你这位诈骗犯怎么看着倒是比我还要惨?”

楚眠闻言抬手抚过因为没休息好而微微泛红的眼角,像是从所有毛病里挑出了最轻的那一项。

“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徐嫱仿佛真的很关心他睡眠质量一样认真问道。

“是做噩梦了?”

“没有。”

“哦,那就是后悔了一整夜觉得自己七位数的赏金要太少了?”

“应该也不是。”

青年思索片刻后给出的回答和她假装出来的关心一样认真。

徐嫱从椅背上坐直。

“问你一个问题。”

“您说。”

“你真的很蠢。”

说是问题,但不是问句。

蠢到明明已经握住了自己这台取款机的永久使用权,却为了一百万把不限额的取款机打稀碎。一夜的僵持并非没有收获,至少在贡安平说出赏金的金额时她笑了。

想到这她又笑了,楚眠安静到近乎乖顺地等她笑完才开口。

“还好。”

“还好?”

“蠢,但不是很蠢。”

“倒也是,毕竟让我这个自认为聪明的人陪你好好演了场戏。”

“不是演戏。”

“哦?”徐嫱挑起眉。

“是催眠,不是演戏。”

“催眠?”

这两个字背后的戏剧性让徐嫱有种被愚弄了的愤怒,但心底又控制不住地浮上来一丝丝期待。

具体期待什么——

她说不清,也不想说。

“什么意思?”

“您喜欢的他是真的。”

心里的期待一颤,像是浮在海面的鱼漂终于被拖着沉下去。

“说下去。”她哑声道。

“您想听什么?”楚眠问。

“说!”

“……”

“他为了被您喜欢而存在。”

“继续。”

“他为了喜欢上您而存在。”

“继续。”

“他为了您而存在。”

“哈哈、哈哈哈!”

徐嫱笑了,越笑越响。

笑声戛然而止。

“所以你造了一个徐慕给我。”

“不,他比徐慕更好。”

“……”

比小慕更好吗?

徐慕是她心里的一束光,她曾经这样矫情地形容过。一路向上打拼的过程就像是一颗钢丝球,磨平她对人性的所有幻想,徐慕就是她心里对人性的最后一份憧憬。

光、憧憬。

听起来多美好啊。

但这些形容都有后半句,他也是她心里最深的卑劣,是她永远抱歉所以永远不想面对的亏欠。

她在徐慕面前不是徐总,是被爹妈卖给傻子的徐嫱。徐慕看过她被他爸妈吊起来打得吱哇叫,因为刚进门要立一立规矩,不然她趁他们不在家欺负小傻子怎么办?

徐慕像一面镜子,在旁边记录下了她这辈子最低微的丑态。后来那些规矩还是白立了,连他们的死亡赔偿款都没花在儿子身上。

徐慕坐在门牙上,傻乐着看她把几万块钱一张张地数过去。

钱放我这安全,她说。

嘿嘿!

等我赚钱了,十倍还你!

嘿嘿!

嘿嘿啥呢?

姐姐笑,我笑。

傻子。

嘿嘿。

她把小傻子的钱骗走了,后来又把小傻子丢在身后,剩下的只有每年都十倍百倍打回去的钱。

但小傻子不会花,只知道攒在手里留给她回来后一张张数。

也是因为那些钱,徐慕变成游手好闲的混混们最好的目标。他就像堆会爆金币的小怪,欺负一下就能从小傻子手里抢走几百块。

直到某一次机会,他们从徐慕的手机上看到他的银行余额。偶尔的欺负变成一次谋杀,她的光和她的憧憬就这样轻易地熄灭了。

留下来的亏欠不断膨胀,重到能把她整个人都压碎,只有看着那三个混混也被压碎才能缓解。

缓解了吗?

至少她能喘上气了。

但,还有卑劣。

楚眠比徐慕更好吗?

不,他只是更适合。

他没机会见到她的卑劣,他们的相遇就像一张白纸,让她可以从零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勾画。这段关系会是完美无缺的,她也会是他始终深情又不离不弃的依靠。

她都、计划好了。

“有烟吗?”徐嫱问。

“稍等。”

楚眠出去要了一包烟。

手铐限制了徐嫱的动作,青年细心地帮她抽出一根,她也不客气地抬抬下巴示意他把烟点上。

徐嫱皱起眉,“咳咳。”

手边很快多出一杯温水,徐嫱面无表情地看着水杯,审讯室内安静到能听见烟丝燃烧的声音。沉默被手铐的哗啦声打破,徐嫱把悬在烟蒂上的烟灰掸进了纸杯里。

温水很快浑浊了,漂浮的絮状物在杯子里面转着圈沉了下去。徐嫱抬起手背虚掩着嘴角,断断续续的咳嗽和烟雾一起蔓延在屋内。

手边又多了杯水,还没有完全烧烬的烟灰又被掸进杯子里。

又一杯水。

第三杯。

她低低地笑出声,掸落的烟灰在快要碰到水面前被人接住。没烧透的烟灰夹杂着火光,将青年摊开在杯子上的掌心烫出枚红印。

楚眠也不移开手,用另一只手把水杯放到她没拿烟的手边。

徐嫱指尖颤了下,簌簌落下的烟灰在青年手心里堆起沙丘。

一根烟很快燃尽,楚眠的手还是一动不动地摊开在烟头下,像是在等她用来把烟捻灭。徐嫱等到烟要烧到指根时才丢进杯子里。

“哧——”

水面漫开絮状的焦灰。

又是一杯新的水,审讯椅用来搭手的桌板上仿佛水杯开会。第四杯水终于被她端起来,不凉不烫的水很好地舒缓了干痒的喉咙。

“好玩吗?”徐嫱问。

“什么?”

“把自己像定制的玩偶一样塑造成某个人可能会喜欢的样子。”

“九个。”楚眠回道。

“什么九个?”

“您说的玩偶我造过九个。”

“……”

“其中的三个被我杀了。”

“为什么?”徐嫱声音在颤。

“他们三个太像我。”

“所以像你就该死吗?”

“嗯。”楚眠道。

“你是怕被他们取代?”

“不是的。”青年眼中流露出细微的不知道怎么解释的苦恼。

“太像我了就会像您的小眠一样朝楚强举起杀人的刀,但他们身边没有能让他们放下刀的徐嫱。

“我只能杀了他们。”

“那、小眠呢——!”

徐嫱放下微微颤抖的手,但没办法压下颤抖的声线,短短四个字在空气中磕磕绊绊地打着颤。

楚眠闻言愣了下,因为惊讶而睁圆的眼睛弯起柔软的弧度。

“他睡着了。”

“睡着了?那他会……”

“抱歉。”他残忍地打断。

“他不会再醒来了。”

“啪嗒——”

水杯中溅起涟漪,带着温度的透明液体瞬间消融在了水里。

徐嫱端起水杯停在唇边,温水蒸腾的热气润湿双眼,她闭上眼睛吐出一口仿佛有重量的呼吸。

下一秒——

“砰!”

“哗!”

一桌的水杯砸落在地。

被烟灰染成焦黄色的温水从头到脚地浇在楚眠身上,混着絮状物的水顺着他闭上的眼睫滴落。

徐嫱闭上眼又睁开。

她哑声道:“楚眠。”

周而复始地通过自我催眠一次次分裂出一个个人格,再在他们短暂地活过后把他们送入永眠。

楚眠的眠。

原来,是这个眠。

“你有心吗?”

如果有,怎么能这么狠?

对她,也对他自己。

青年纸一般苍白的脖颈流下几道蜿蜒的暗黄色水迹,他抬起手擦掉半干后沾在嘴角上的烟灰。

从走进来到现在,一直挂在嘴边的笑依旧有着柔软的弧度。

“睡着了不好吗?”

他问得格外认真,仿佛真的认为沉睡就是楚眠最好的结局。

“他会永远坐在那架和你一起飞往亚美尼亚的飞机里,抱着对新生活的期待靠在你肩膀上睡去。”

无论是——

冬至里的饺子;

圣诞节时的圣诞树;

冬天的第一场雪;

还是长长久久的陪伴。

这些期待都会被冻结在徐嫱最初许诺给他时的模样,再也不用担心被现实里的鸡毛蒜皮打扰。

“这样,不好吗?”

“好?好。”徐嫱抬起眼。

“那我呢?我呢?!”

“他会一直爱着您,是连电视剧都没办法演出来的海枯石烂。”

他不合时宜的比喻显然没有逗笑审讯室内的任何人,就连站在单向玻璃后的贡安平都皱起眉。

确实残忍。

对他、对他,也对她。

楚眠擦了擦颈侧,流下来后干在皮肤上的烟灰有些刺刺的。他越过脚边的水杯去拿纸,刚一抬脚身体很明显地晃了一下才站稳。

他站住脚调整呼吸。

真是糟糕的告别。

糟糕的比喻。

糟糕的自己。

他扶上最近的桌子,眼前的画面还在像地震一样摇摇晃晃。徐嫱下意识地想要扶住他,却被长度有限的手铐限制在了审讯椅上。

视线重新聚焦。

“徐总。”

“要走了?”

“嗯。”

“不再说点什么吗?”

“您指什么?”

“劝我配合调查。”徐嫱意有所指地扫了眼墙上的单向玻璃。

“这点不包含在赏金内。”

“所以你为什么要来?”

“因为您想见我。”

“只是这样?”

“我也想跟您说一声再见。”

“……”

楚眠走到了门边,半边身体陷进门外的阳光里看不太真切。

徐嫱道:“你的再见呢?”

青年停下脚侧过身。

“姐姐,再见。”

审讯室的门在身后合拢。

门内,徐嫱仰起头。

房顶的灯光照进她眼底,双眼逐渐从湿润变得干涩,她扯了扯嘴角在心里无声地回应了一句。

会再见的。

只是睡着了。

睡着了,总会醒的。

门外,楚眠抬手按住胸口。

我有心吗?

指尖下久久没有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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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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