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京南郊,天光未亮,薄雾与残雪交织,济雪堂门前一片静谧。
十余辆马车披雪而至,车帘下裹着龙涎香、风茧草与数味珍药,马匹喷着热气,嘶鸣中带着疲惫。仆役尚未出门,一队护卫已开始卸载打点,动作利落。
林雪飞立于队前,灰氅未解,眼神清冷,眸中却带一丝警惕。京中之局,远比冰封官道更险。
门内传来一阵脚步,一位身着淡青长袍、须发整洁的中年男子快步迎出,神色平淡而审慎地打量着车队与林雪飞。
“林掌事远道而来,王堂主已在后堂等候。”他略微拱手,语气公允却不带敬意。
林雪飞颔首,微微一笑:“有劳通报。”
堂中陈设素净,墙上挂着《本草纲目》手绘版图,火盆里松枝正燃,散发出药香与冷香交织的气息。
王白手坐于主座,狐裘紧裹,眉目间自有一股冷意。他并未起身,只微微抬眼打量林雪飞,像看一件货品。
“林掌事。”他语气缓慢而锋利,“误期十二日,京中可不兴这般怠慢。”
林雪飞行礼:“晚到是我之过,首趟来京遇到些意外,不过当前已经处理妥当。按照王铁山王城主的嘱咐,已经携带所有完好货物,以及齐全的账目来,请王堂主过目。”
说罢,她抬头看了王白手一眼,见对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又开口道:“当然,为了表示歉意和诚心,在下愿意以林家的名义,为此趟生意额外让出一成利,还请王堂主宽宥。”
王白手端起茶盏的手闻言一顿,随即又端到嘴边,缓缓吹了口热气,语气略缓,却似漫不经心:“听说你们雪东那位王大人近年大有长进,连港之事都一一过目。掌事这趟亲自送货,可是王铁山大人特许?”
林雪飞略一沉吟,听出他话中试探意味,道:“王大人素来关照商道安全,货物能平安至京,自与他庇护有关。但此次入京之事,乃林家与济雪堂的旧约所至,商路之事,皆按规行事。”
王白手目光微动,未置可否,语气却带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听林掌事所言,王大人治事果然周密,连掌事这样年轻人物都教得如此稳重。”
林雪飞不动声色:“王大人治下确有清明之处,但京中风向微妙,诸方盯紧,林家只能尽己所能,力保货通无虞。”
这句话落下,王白手眯起眼,似笑非笑:“林掌事说得中肯。那便好——三日后,京中设宴款待各地商客,你身为东线药商,亦在其列。”
林雪飞接过帖子,心中已有思量。如此宴席,怕不只是结交,更是察人探底之局,说不得那支截货的商队也会现身。
“多谢堂主看重,雪飞自当赴宴。”
当夜,雪渐停。月光穿过乌云,洒在屋脊与石阶之间。
林雪飞披着狐裘站在廊下,吩咐郝青岚:“去查查京中有没有能收为知鹤台心腹之人,若真要立脚,需有人替我暗中行事。”
郝青岚领命后离开。
她一人踏出街头,穿过青石巷道,忽闻前方喧哗。一名少年被几个大汉围住,身上裹着破布棉衣,瘦得几近骨骼,却猛虎般冲撞,将一人撞翻,自己也扑倒在雪泥中。
“放开我,有种一个来打!”他挣扎着爬起,一拳击出,虽力薄,却带血性。
林雪飞抬手:“住手!”
几名混混见状,骂骂咧咧散开。
林雪飞走近,看那少年脸上淤青遍布,眼神却亮得惊人。
“你叫什么?”
“阿虎。”他呼哧喘气,“你是管闲事的?要打我也来吧。”
林雪飞轻笑:“我若要收你当人使,管你愿不愿?”
阿虎一愣,眼珠一转,突然抱拳一拜:“那你就是我命里贵人!我阿虎走江湖十三年,就等这天!”
林雪飞不禁笑了:“才十三岁......走江湖?就在这里打架找事?”
“那当然,我在我妈肚子里就开始闯江湖了!”阿虎一本正经道。
她大笑:“行了,跟我走吧。”
“去哪儿?”
“凝香楼。”
阿虎瞬间一脸复杂:“姑娘你……不对,贵人你……那地方可不是……不过我懂!”他猛一拍手,“你是想换个口味!得,你这样肯定不行,还没进门就要被赶出来,换男装!穿一身墨衫,最受姑娘们喜欢,我教你怎么走进去!”
林雪飞眉梢轻挑,点头:“那便听你一次,这差事办好了,赏你一顿大餐。”
不多时,华衣坊老板满脸堆笑地送出了一位眉目俊朗的“少年公子”和一名“机灵小厮”,夜色中,二人在凝香楼门口稍微晃了一晃,便在众女子簇拥之下踏入了凝香楼大堂。
堂内灯火如昼,丝竹袅袅,红纱轻垂。薄纱后有一女子正执琵琶而坐,眉眼低垂,指尖拨弦,声如冷泉。《梅影寒香》未终,堂中竟无人出声,只余琴音缱绻。
林雪飞与阿虎坐于偏席,落座角处,隔着一重雕花珠帘,恰能见台上风姿,亦不易为人所察。阿虎早学着小厮模样低眉顺眼,林雪飞却一边抚杯,一边目光游移。
堂中丝竹初歇,香炉轻烟袅袅。客中多是衣冠楚楚的世家子弟与江湖豪客,或低语笑谈,或举杯相邀,交头接耳中,却少有喧哗。
一案数人,衣着京式,言语间带着京城茶楼常谈的吊诡。
“听说太子近日又与圣上起了争执?”
“你说笑吧,圣上十八年未上朝,他哪来的机会与人争?不过是底下人演戏罢了。”
“也是。可你不觉,朝中这几年风向有变?王赡那边不是......”
“不是什么,言多必失。好好听曲儿,这可是姚诗诗的场,你不捧,下次可见不着她了。”
琵琶声起,二人也渐渐停下了谈话。
林雪飞正思忖,忽见台上女子微微偏首,一缕青丝拂开鬓角,簪花轻轻一动。
那木簪,在灯火中泛出温润光泽,极似她常年放在枕边的那支——通体乌木,端饰一枚红铜镂梅。
她指尖微紧,眸光一凝。
许多埋藏在岁月深处的影子,在那一瞬从簪花中汹涌而出。林雪飞倏地起身,径直往台前走去。
老鸨眼尖,早已察觉,斜倚在栏前拦住她去路,娇声笑道:“这位小公子,莫非是想见我家诗诗?这规矩你该懂,见一面五十两。”
林雪飞站定,不语,袖中手指已轻扣银票。
忽听楼上传来一道带笑的女声:“哟,连你也上钩了?”
她抬头望去,只见二楼栏边站着一位女子,倚扇浅笑,眉梢眼角皆是打量与调侃。
“唐沁?”林雪飞有些惊讶,楼下等了她半天,竟然身穿女装就出现在这里。
唐沁倚着雕栏,缓步而下,一身月白衣裙拖曳楼梯,腰间香囊微晃,步履间带着天然的潇洒。
走至近前,她目光绕林雪飞一圈,蓦地一笑:“哟,这一身墨衫,倒真有几分清俊气度。若我不知底细,指不定以为是哪家私塾里偷跑出来的世家小郎君。”
她语气轻巧,却字字带针,眼里笑意未褪,已有试探意味。
林雪飞眸中光芒一收,语气平淡,并未完全说实话,语焉不详道:“方才上去那个,像是我认识的。”
“旧人?”唐沁挑眉,唇角一勾,“你这一路上旧人真多。说来听听,这次是哪位?”
林雪飞不答,神色敛去三分温和,正要开口,唐沁却忽然靠近了半步,低声道:“不必讲了。有人要见你。”
她语声虽轻,却如暗线挑破窗纸,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又玩味道,“当然不是那位凝香楼头牌姚诗诗了,是我们掌事对你有兴趣。”
老鸨本在一旁观色行事,闻言怔住。
唐沁轻轻扇动香扇,漫不经心地回头一望:“她是苏掌事点过名的人,你若再拦一句,后果自负。”
老鸨脸色骤变,腰弯得更低,连连赔笑:“小的、小的不知是苏大人的贵客,这便带上楼,这便带!”
林雪飞收回袖中银票,眼神清明中隐有锋芒,微微颔首。
那一瞬,堂中气氛如忽然被扯断的琴弦,蓦然一空。
“苏大人?竟又是一门京中不熟悉的势力。”林雪飞心想,她见唐沁没有再说一句话的意思,便不再多言,衣袂微动,拾阶而上。
楼梯狭窄昏暗,帘幔轻垂,檀香暗浮。她脚步虽轻,却踏得很稳,对于这种临时的场合,林雪飞在见面前途中便会提前斟酌一二。
身后唐沁与老鸨离去的脚步声轻响,犹如风掠夜雪,悄无声息。
林雪飞站在房门前,思考片刻,深吸一口气,便推开门踏入阁楼内室,门扉尚未完全合拢,脚下地板因风微颤,余音绕梁,四下忽地安静如水。
檀香炉中焚着的是雪松香,底调却隐隐透出熟悉的龙涎气味,如某个冬夜风雪中,久远而无法割舍的记忆。帘帐半卷,窗纸上映着柔和烛光,昏黄中泛出一点静谧的晕影。
她看见一个女子坐在矮几之后,半倚帘影,身着墨色内衫,外披绛紫宽袍。女子戴着一副素白面具,仅露下颌与唇角。那张面具冷冷清清,像一层雪后的薄霜。她眉目虽被遮去,神态却沉稳如松,周身气息如夜泉静流,既不拒人于千里,又不轻予信任。
林雪飞在门边站定,目光不动,却在心底泛起一道无法解释的涟漪。
她行过许多城,见过无数人,面前这女子身上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熟悉感,像雪夜中闻到的旧香,像年少时一闪而过的月光。
她不动声色地拱手:“在下雪东药商,敝姓林,见过苏掌事。”
女子的手指原本轻覆于几案,听到“林”字微微一颤。
她缓缓抬头,目光落在林雪飞眉眼之间。她本未当回事,只道是唐沁口中那个“东来的女商”,却不想眼前这身少年打扮、冷静从容的人,竟在她心头泛起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悸动。
她张了张口,本想再问些什么,却只吐出一句:“你......雪东药商......你姓林?”
语气轻缓,几乎像风吹过落雪,带着某种不敢确定的试探。
林雪飞一愣。
那声音,低哑柔缓,尾音带着微微的不安。她本该只是作答,但不知为何,胸口忽地一紧。
她缓缓点头,声音略低,忽而有一种冲动和盘托出自己的一切:“是,名雪飞。”
那一瞬,女子明显一震。
她的手按上了面具边缘,停顿许久,指尖微颤。她像是在抵抗,又像是在溃败。
终于,她将那面具轻轻摘下。
面具之后,是一张见过便难忘怀的容颜。眉目如画,却藏不住岁月磨砺的疲色;鬓边微乱,肌肤略显苍白,那双眼却依旧澄澈清亮,仿佛风雪压身,也未能湮灭她骨子里那抹温柔与骄傲。
林雪飞仿佛被雷霆劈中。
她怔怔看着眼前人,呼吸几近停滞,脑中一时空白。
她曾在少年时依偎着这张脸看雪、坐车、听风;她曾以为这世上再无人能代替她。那人失落在时间深处,如今却以这样一个
破碎却温柔的姿态,重新站在她面前。
“沈鸢。”她唇角发颤,终于低声唤出这个名字。
那一刻,帘影晃动,灯焰如泣,十年风雪仿佛一齐涌回眼前。
林雪飞颤抖着与那双穿过十年沉雪的眼睛对视。
她忽然明白,有些名字,是一生都不会忘的。
有些人,从未提起,但她从未放下。
终于写到出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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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九章 踏雪寻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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