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追着影子,跑了十来步,脚下突然一空,被一股巨力拽了下去。
他体内真火乱窜,剧痛无比,倒把火油的烧灼感压了过去,便没有意识到,大量火油正沿着伤口倒灌。
他只觉得烫。
五脏六腑,都充斥着强横的力量,他却无法吸收,直欲爆炸!
犼体金光狂泻而出,皮肤仍一寸寸爆裂,不时有火舌喷吐出来。
他很清楚,这是走火入魔了,肉身濒临解体,只能用这种方式排出真火。
除非把他整个人撕成碎片,否则……他只能眼看着自己被从内到外烧焦。
也亏得犼体够强悍,极速下坠时,还能一把抓住身边的裸岩,吊在半空。
单烽猛地吸了一口气,额角冲尖石上一撞。一股辛辣的血线划进眼窝里,这才让他的神智清醒了几分。
刚刚,他已经跑到了浴日池附近,淤泥下都是坚硬的法阵石碑,怎么会一脚踩空?
石碑有裂缝?
他艰难地抬眼,看了一眼自己抓住的岩石。到处都是火油堆积的痕迹,密密麻麻,一层压着一层,直通往高处的一道窟窿。
那就是他掉下来的地方。
窟窿也注视着他,幽暗的瞳孔,四周挂满了血泪,单烽心中一堵,烦闷得几欲炸裂,只能强迫自己移开眼光。
和外头比起来,火油颜色却鲜亮很多,温度也更高。
他忽而冒出一个念头。
如果说,窟窿外的火油,像腐尸的尸液,那么眼前这些,则更像割开喉咙后,喷溅出来的血。
喷溅……
他抓住裸岩,尽可能让身体倚在一处石壁上,低头望去。
哪怕已经猜到,自己掉进了浴日池中,他依旧瞳孔一缩。
并不是想象中的火海,而是堆积如山的泥板。百倍于太子陵宫的惊人空间,把他衬得像一只小蚁。
这些泥板绝大部分都融化了,仿佛一座默立在黑暗中的巨大坟冢。
一股熟悉的土腥气,扑面而来。
他年少时,曾经在慈土悲玄境里修行。那地方有堆积了千万年的尸泥,为了防止尸魔孵化后逃窜,和尚们在尸泥里倾倒了大量的息壤,镇住了它们。
这土山里也有息壤的味道,却强大得多,以他看来,绝对称得上当世最强悍的封印法阵。
被封印在里面的……
法阵的金光,在泥板上流转。构成一组极为庞大的壁画群。
突然,仿佛受了某种冲击,石板同时发出低沉的嗡鸣,一声连着一声,震得人脏腑翻涌,几乎要从嗓子眼里喷出来,像是人恸哭时的反应。
单烽只觉耳中传来阵阵哭声,泥浆一般往心里倒灌过去。
谁在哭?
别哭了……别哭了!
金光腾空而起,由金辉勾勒成的人形,直直冲入单烽识海深处。
那是一个极为高挑强健的女子,身穿重甲,身负九龙回日金轮。
龙身所化的赤金披帛在她身后翻涌,又被血水染赤,脚下的羲和巨舟横断,山一般的神魔残尸,在她周身烈焰中翻卷。
羲和日母!
这恶战过后的凄凉场景,丝毫无损她武神般的威势。
她单手抱着个焦黑的圆球,眼下皮肤已被冲刷出深深的裂痕,干涸的眼睛里,却再没有泪流出。
“贪日珠……我的孩子……”
那日骸破了个大洞,透出极其锋利的虹辉。
是箭伤。
它已经死去,可尸骸仍在狂怒中震颤,属于落日的余威,挟着血海般的烈焰,喷薄而出,日母的怀抱仍不足以阻隔它的戾气。
这是射日一战中,被射落的第一个太阳!
单烽直勾勾地看着,道:“这就是你为它选的埋骨地?”
羲和的目光,极为严厉地落在他身上,仿佛重剑迎面劈来。
单烽心头一震,腾出一手,用力按揉眉心,这才从那股莫名的愤怒里挣脱出来。
“羲和日母在上,”单烽艰难道,“弟子走火入魔,命悬一线,并非有意冒犯。”
羲和道:“贪日珠,这一次,你走了很久。”
单烽一阵莫名,但也知道,这话不是对他说的。难道是失子已久,变得疯魔了?
羲和道:“上一次你离开,还是偷偷驾着大舟,漫天打滚,连回家的路都忘了,还沾了一身的云屑。我用金索捆着你,押到浴日池边洗了又洗,好生搓掉些顽劣贪婪的习气,可怎么都洗不干净!”
那语气越来越严厉,竟然让单烽有些发怵。
印象中,羲和日母虽然威严,却也慈爱温柔,怎么会如此……
“贪日珠!”
单烽立时道:“他知错了。”
“是母亲管束太过了吗?你生而有异,扁圆赤红,还不及你哥哥姐姐们一半大小,却是个贪玩的魔星!他们都说你是祸种,会统帅九日并出,万物涂炭,我好不容易在浴日池里,将你搓洗出了灵智,想让你躲过死劫……”
羲和的声音变得沙哑起来:“偏偏,你却在浴日池边,遇见了白虹,白虹懒挂天边,你却追着不放,贪念大起,十日并出!天下妖魔横行,酿成一场恶战。
“到底……到底是劣性难改,终被白虹射落。”
羲和干裂的面孔,抽动了一下,却迟迟不曾落泪。
单烽的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竟透出一丝凶蛮的魔性来:“他们怎么敢困住太阳!母亲,这是你为我选的埋骨地吗?”
“这么多年,我陪你沉睡在地底,”羲和道,“你怎么也不肯熄灭,我的孩子……在你烧成灰烬之前,我会一直……守着你……”
“区区息壤,”单烽道,“在我的梦里,有很多比它沉重坚硬百倍的东西,砸在我身上,一刻也不停,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地底在下铅雨吗?母亲,那是什么?”
他的神智也剧烈燃烧着,像是钻进了日骸里,极为孩子气的怨恨,几乎把胸口撑裂了。
“地底那么冷,我不得安宁啊!
“我要出去!凭什么关着我们?我要把天地都烧光——母亲,我带你去火海里,那儿才快活!
“白虹呢?它去哪儿了,为什么我的心口那么疼?我还没把晚霞披在它的身上。
“放我出去!”
轰!
一枚金轮重重砸在日骸上,单烽脑中也嗡地一声。
“吵嚷什么?”羲和道,“就是这般,吵得我心都碎了。你的真身已死,只要用至亲血泪冲刷,就能洗净烈焰,修出一缕残魂往生,这是他们答应我的。
“这么多年,我的眼泪几乎流干了,地底的太阳真火,也越来越微弱,被镇在息壤深处。
“我把你的残魂送了出去。可你竟能将一缕太阳真火召出去!世上根本没有哪具肉身,能承载得了你。
“接连百世,你都在娘胎中死于烈焰,没有睁开眼睛的机会,他们根本就不许你出轮回!
“他们只是想用我的血泪,加固九天息壤阵,让日骸永葬地底。
“贪日珠,这是你走得最久的一次,只可惜,也快到尽头了。”
单烽霍然道:“不对!我本该短寿,降世之初,你为我镇住了太阳真火,翠幕峰下,也是你救了我!”
他明白了。
当年翠幕峰底,他和谢霓恶战过后,洞穿了谢霓丹田,惊怒悔恨中,太阳真火爆发焚身,他因此跳崖,一路烧穿到地底。
可他心有执念,死咬住不放,在剧痛中嘶吼辗转不止。
想来,在那时,一滴清凉的日母泪,落在了丹田上。
不仅浇灭了太阳真火,还把他修出的红莲业火也浇熄了。
所以他才会一觉醒来,真火尽失。
“我儿,当初你拼命要回去,想以人身活着,我便最后给你一滴泪,可你如今七情更盛,引火**,人间的苦,都尝遍了吗?”
单烽的胸口剧烈起伏。
羲和没有说错。
那一颗火髓珠,或许是宝物,对他而言,却是致命的毒物。
他已变回了犼身,每一寸肌肉,都吹了气似的膨胀起来,每一条腿都有水缸粗细,血管里都是红蛇一样的火柱,不断摆荡、弹跃、舒张,直到撑裂鳞片的缝隙,喷出金红色的岩浆。
更不要说本就翻腾的识海,无尽的恶念彼此碰撞,每一下都伴随着彗尾般的白光。
不行,头好痛,就要炸开了——
日母凌空伸出一掌,掌心有如小山。
犼身跳进她掌心,痛苦至极地翻滚。
羲和道:“我儿何苦!我也难辞其咎,不该妄图让你能以人身活下去。你远比凡人更偏激多情,哪怕一时间镇住,太阳真火也终会被你召出,直到把你烧成灰烬——罢了,我们母子二人,自此便沉睡在地底……”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一股强烈的困倦,席卷了单烽的全身,仿佛连剧痛都远去了。
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日母说的是真的。
这一次沉睡下去,他不会再有为人的机会。
不!
指爪一屈,有一点冰凉的气息,触到了胸口上。
是什么?一定是他最想要的东西。
单烽充血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用爪子奋力扒拉起来。
哐当。
那一枚银钏坠在日母掌心里,泛着冷冷的银光,巨犼鼻子里喷出一股烈焰,猛地把鼻子尖顶到了银钏里,拼命嗅着上头淡淡的香气。
不够……还不够……
银钏很快在烈焰里变形,眼看就要缩成一点水银珠,巨犼大叫一声,一口将它含在了舌下,发出心痛极了的咕噜声。
谢霓!
这个名字终于从烧红的识海里,劈出一线清明。
对……他要出去!他不甘心……不甘心在终于触及对方的时候……在猜疑最盛的时刻死在这里,他不相信自己得到的都是假的。
决不能放任自己爆裂开去,一定要……控制住!
那心绪极为强烈,竟让他身周的烈焰,向着体表回缩了一下,正是这一丝退缩,让单烽涌起了疯狂的念头,驱赶着它向经脉烧去。
那是常人绝难想象的,经脉被摧毁又煅烧的剧痛,若不是他曾有过锻体为犼的经历,只怕早已失心疯了。
“旁人千年修道,我才只此一世啊!我要去见他……我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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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窟里。
影线躺在地上,还没消散。
残影伸出五指,呆呆地看了看。
它本是谢霓的一缕神识,被强行剜了出来,心性极其幼稚,脱困的第一时间,只想把薛云撕碎了。
可薛云死得太干净,连一撮残灰都没剩下,纸鸢断了线,倒不知往哪儿飞了。
自由了?
来自天火长春宫的零星回忆,还在烧灼着它。
痛苦、仇恨、无能为力的癫狂……没来得及冲出那场火雨,又一头撞进了漆黑的酒壶里,遭受另一场不见天日的折磨。
这地方到处是火,蒸腾的白烟让它抱着头,断断续续地惨叫着。
地面震动。
单烽的身影慢慢浮现,眉心泛着不正常的赤红,霎时间,一股恐怖的热浪冲进了石窟。
残影发出委屈极了的叫声,在石壁里乱撞,终于找准了方向,箭一般疾射过去。
好烫!
回去——
要回去!
来自本体的吸引力如此强烈。
它在热浪前奔行。
这幅伤痕累累的残魂,忽而在某个时刻感到清凉,纵身一跃,身形急急缩小。
白骨庙中,谢泓衣半跪在地上,披着一身残败的紫薇花,一动不动,从鼻梁到下颌都蒙着一层春冰般静默的薄汗。
炼魂珠滚到他身前,不动了。
他心中没有丝毫快意,只是异常疲乏。
他不会遂薄秋雨的意。
薄秋雨要杀的人,他必会留下!
他抬起手,按在了火狱紫薇上,影子覆盖在燕烬亭身上,炼影术开始飞快运转。
正全神贯注时,他有所感应,抬起一手。
白骨庙墙崩塌,残影如脱兔般一跃而入,将细小的手指抵在他掌心,挤入他的身体。
仿佛和十年前最无望的自己对视,他看到那道蜷缩在烈焰里的影子,是怎样艰难地撕下了自己的一角。
为了取得炼影术而做的一切,他从来不后悔。
身体最血肉模糊的一部分,终于被彻底拼合了。
谢泓衣身形一震,大量属于残影的回忆,冲入他识海中。
他像是被捏成一团,塞进了酒壶里,酒壶上遍布的禁阵,让每一次细微的动弹都受尽折磨。
不时有尖长的舌头,贴着壶壁伸进来,恶心的畜生味儿,一股股浇在他身上,却没有任何闪避的余地——
谢霓的眉峰轻轻动弹了一下,一手按在肘上,转动银钏,压平心绪。
残影的回忆太过混乱无序,他试着沉进去,却一阵眩晕,说不出的恶心。
薛云。血肉泡影。薛云用残影杀了金多宝?
还有——
一缕不祥的战栗感,突然沿着脊背窜了上来。
他用力捏了一下眉骨,却发现自己的皮肤竟然在细微地震颤。
头发丝……齿关……像是动物面对未知恐怖时的本能反应,在身体察觉到风暴的气息之前,绒羽已经在战栗了。
地面在动?
啪嗒!
视线之中,一滴汗珠沿着鼻梁滑落,坠在地上。
薄秋雨那则预言的阴云再度袭来——三滴水声过后,你身边的所有人都会死。
在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谢泓衣没有回头。
他的身影被更庞然的黑影笼盖着。单烽就站在他身后,体表没有泄露半点儿火气,甚至称得上平静。
“霓霓。”单烽古怪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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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悯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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