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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
冰冷,粘稠,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血点,如同烙印,深深印在吴婉清的手背,印在那身刺目的、象征新婚的大红嫁衣上。空气中浓重的药味混合着新血的腥甜,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与绝望交织的气息。
萧战喷出的那口鲜血,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墨撕心裂肺的嘶吼,太医手忙脚乱的施救,散落一地的银针和药瓶,昏死在地、浴血断旗的传令兵……所有混乱的声响和画面,都被隔绝在吴婉清的意识之外。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冰封的雕像。右手掌心,那枚冰冷的北斗虎符,棱角硌着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感,却也是此刻唯一清晰的触觉。左手腕上,象征王妃身份的赤金嵌宝镯子,沉重而冰冷。
虎符冰冷,人心如坠万丈深渊。
嫁衣染血,洞房花烛变灵堂。
雁门关破!夜北铁骑长驱直入!
王府擎天双柱——老王爷昏迷垂死,世子咳血濒危!
北疆的天,塌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弹指一瞬,也许是漫长永恒。外间混乱的声响似乎被强行压抑了下去。林墨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挡住了暖榻上那片刺目的血色和生死挣扎的景象。他转过身,脸上所有属于人的情绪波动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磐石般的、近乎冷酷的沉静。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直直刺向僵立当场的吴婉清,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王妃,请更衣。移步正厅议事。”
王妃。
这个仓促赋予的头衔,此刻如同冰冷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了吴婉清的肩头。她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沾着萧战鲜血的手,紧紧攥成了拳。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更尖锐的痛楚,也强行拉回了她几乎被冻结的思绪。
她最后看了一眼暖榻的方向,锦被下那微弱起伏的轮廓,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沉寂。然后,她猛地转身,没有再看任何人,大步走回内室。
沉重的锦缎门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间的生死挣扎。
内室里,龙凤喜烛依旧高燃,跳跃的火光将大红的锦帐映照得如同血染。空气中浓郁的“合欢香”此刻闻起来甜腻得令人作呕。吴婉清没有丝毫迟疑。她一把扯下腕上那冰冷的赤金镯子,随手丢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床榻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接着,她动作迅捷地脱下那身沾染了萧战鲜血、刺目碍眼的红嫁衣,如同剥掉一层虚伪的皮囊。
翠儿早已被外面的变故吓得面无人色,此刻抖着手,捧来一套深青色素面锦缎的衣裙——那是王府女眷日常所穿,庄重却低调。吴婉清看也不看,迅速换上。冰冷的衣料贴在皮肤上,带来一丝寒意,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更加清醒。
她没有梳妆,任由一头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后,只简单地用一根素银簪子挽起鬓角几缕碎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唯有那双眼睛,如同被寒泉洗过,清澈、冰冷、锐利如刀!所有的软弱、恐惧、茫然都被她强行压下,只剩下属于现代女警吴婉清的、在绝境中淬炼出的钢铁意志!
她最后看了一眼梳妆台上模糊铜镜中那个陌生的、苍白而凛冽的身影,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再次掀开那隔绝生死的门帘。
外间,林墨如同沉默的雕塑,依旧守在暖榻前。太医满头大汗,还在徒劳地施针。地上传令兵的断旗和血迹已被清理,但那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却已深深渗入每一寸空气。
“走。”吴婉清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平稳,没有任何起伏。
林墨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言,大步在前引路。
……
王府议事正厅。
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巨大的沙盘前,稀稀拉拉站着七八个身着戎装的将领。往日里这些在军中吆五喝六、杀气腾腾的汉子,此刻却如同被霜打蔫的茄子,个个面无人色,眼神涣散,充满了惊恐和茫然。有的焦躁地来回踱步,靴子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有的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发出压抑的叹息;还有的死死盯着沙盘上代表雁门关的位置,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一种浓烈的、名为绝望的气息。夜北铁骑破关的消息,如同瘟疫,已经彻底击垮了这些将领的斗志。主心骨崩塌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一个人的心脏。
“怎么办……张将军都战死了……雁门关一丢,北面门户大开……”
“王爷……王爷还没醒……世子爷……”
“三万铁骑啊!阿古拉那个疯子!我们……我们拿什么挡?”
“援兵?哪来的援兵?京城那边……哼!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窃窃私语声,充满了悲观和放弃。
吴婉清跟在林墨身后,踏入这死气沉沉的大厅。她深青色的素衣在一群戎装将领中显得格格不入,苍白的脸色和披散的乌发更添几分病弱。她的出现,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惊疑、审视、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目光。
“她怎么来了?”
“王妃?一个妇道人家……”
“添什么乱!这是军议!”
“世子爷那边……怕是……”
低低的议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和不耐烦。没人将她这个刚刚冲喜进门、据说还“克夫”的新王妃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她此刻的出现,不过是王府混乱的又一个象征,一个无足轻重的点缀,甚至……一个碍事的麻烦。
吴婉清对投向她的种种目光恍若未闻。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标尺,瞬间锁定了大厅中央那座巨大的北疆山川地理沙盘!沙盘上山峦起伏,关隘纵横,河流蜿蜒。代表雁门关的位置,此刻被一面小小的、染着刺目红色的三角令旗覆盖——象征着失守!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目光如同鹰隼,在沙盘上急速扫过!黑水河!野狼谷!鹰愁涧!风陵渡!……一个个熟悉的地名,如同烙印般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那些地名,那些地形特征,那些标注的夜北部落驻地方位和兵力强弱……正是昨夜她在萧战贴身内袋边缘惊鸿一瞥、以及之前在别院暖阁照料他时无意中扫到的那张地图上的内容!
那张被萧战紧贴心口、视若珍宝的北疆布防图!每一个细节,每一处标注,此刻都如同烧红的烙铁,无比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脑海深处!刑警过目不忘的职业本能,在这一刻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在满厅将领惊愕、不解、甚至带着嘲弄的目光注视下,迈步走向巨大的沙盘。
她的脚步很轻,落在这死寂的大厅里,却如同踩在每一个将领的心弦上。
就在她走到沙盘边缘,准备开口的刹那——
“王妃!”一个身材魁梧、满脸虬髯、穿着副将甲胄的壮汉(赵虎)猛地站了出来,声音粗嘎,带着毫不掩饰的烦躁和不耐烦,如同炸雷般响起:“此乃军机重地!刀兵凶危之事,非妇人可置喙!还请王妃自重,速速回内院歇息,莫要在此……扰乱军心!”
“妇人干政”四个字,如同无形的巴掌,带着**裸的轻蔑和羞辱,狠狠扇了过来!他身后几名将领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排斥和不以为然,却清晰可见。
吴婉清的动作微微一顿。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赵虎那张写满暴躁和不屑的脸,又缓缓扫过沙盘上那片代表着失守和杀戮的刺目红色。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不大,甚至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和轻视,如同冰冷的泉水,流淌在死寂的大厅里:
“赵副将此言差矣。”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愤怒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陈述。
“国难当头,北疆门户洞开,夜北铁骑虎视眈眈,屠刀已悬于北地百万黎庶头顶!此刻,不分男女,只论存亡!”
她微微侧身,目光不再看赵虎,而是再次投向巨大的沙盘。她的手指,极其稳定地抬起,指向沙盘上代表雁门关西北方向的一处不起眼的山坳——黑水河上游!
“雁门关虽破,但夜北阿古拉部,骄兵冒进,其破绽,就在此处!”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锐利!
“阿古拉率主力三万铁骑,破关后必急于南下劫掠,其补给线必然拉长!其粮草辎重,必走黑水河谷地!而此地——鹰愁涧!”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沙盘上一处狭窄陡峭的峡谷位置,“两岸崖高林密,水流湍急,乃绝佳伏击之地!若遣一支精锐轻骑,衔枚疾走,绕至其后方,于此地截断其粮道!再以疑兵佯攻其侧翼……”
她的语速陡然加快,清晰而有力,如同最精密的战鼓敲击!她不再需要任何提示,脑海中那张属于萧战的北疆布防图纤毫毕现!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地名,每一处地形特点,甚至标注的夜北部落可能的反应、阿古拉本人的性格弱点(骄狂易怒),都如同亲历亲见!
“……阿古拉生性骄狂,睚眦必报!若前锋受挫,必不甘心,定会分兵追击!此时,其主力必然被拉扯分散!我军主力可依托野狼谷有利地形,节节抗击,迟滞其锋芒!同时,速遣快马,联络西境凉国守将!阿古拉去年曾劫掠凉国边境,屠戮其部落,凉国上下恨之入骨!只需许以战后共同瓜分阿古拉部草场,凉国必出兵袭扰其侧后!如此,阿古拉前有阻截,后路被断,侧翼受敌,军心必乱!其势虽汹,必不能久持!我军只需坚守十日,待其粮尽兵疲,锐气尽失,再集结主力,于风陵渡口……”
吴婉清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清晰、冷静、逻辑严密,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看似强大的敌人,条分缕析,步步为营!她口中的战术,不再是空泛的纸上谈兵,而是建立在精准情报和深刻洞悉敌我基础上的、极具可行性的反制策略!每一个环节都丝丝入扣,直指夜北军的软肋和阿古拉的致命性格缺陷!
整个议事厅,死寂无声!
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烦躁不安、所有的轻视鄙夷,都在吴婉清这如同行云流水、却又杀气凛然的战术推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虎那张虬髯怒张的脸,从最初的不屑和愤怒,逐渐变成了惊愕,继而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撼!他死死地盯着沙盘上被吴婉清指尖点过的位置,又猛地抬头看向那个站在沙盘旁、身形单薄、脸色苍白、却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与锋芒的女子!她……她怎么会知道得如此详细?!鹰愁涧的地形?黑水河谷的补给线?阿古拉的性格?甚至凉国与阿古拉的旧怨?!这绝非一个深闺妇人能知晓的东西!
其他将领更是目瞪口呆,如同泥塑木雕!他们看着吴婉清,眼神如同见了鬼魅!那清晰的思路,那精准的预判,那狠辣老练的战术布置……这哪里是什么“妇人干政”?这分明是久经沙场、洞悉全局的帅才之论!
就在所有人都被吴婉清这石破天惊的推演震慑得心神失守之际——
“咳……咳咳……”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咳嗽声,伴随着沉重而艰难的脚步声,从议事厅通往内室的侧门处传来!
众人如同被惊醒般,猛地循声望去!
只见两个侍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王爷萧远山,正一步一顿、极其艰难地挪进议事厅!老王爷脸色灰败得如同金纸,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渍,浑浊的双眼深深凹陷,唯有那偶尔闪过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锐利光芒,证明着他残存的意志。他魁梧的身躯几乎完全依靠侍从的支撑,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仿佛随时会倒下!
“王……王爷?!”赵虎等将领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想要搀扶。
萧远山却猛地一挥手,用尽力气甩开了侍从和欲上前搀扶的将领!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利剑,穿透人群,直直地、死死地钉在了沙盘旁那个深青色身影之上——钉在了吴婉清的身上!
他看到了!他听到了!刚才厅中那番石破天惊的推演,一字不落,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昏沉的意识里!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一种绝处逢生的巨大希望,如同汹涌的狂潮,瞬间冲垮了老王爷残存的理智!他那双深陷的眼窝中,爆发出如同濒死凶兽般骇人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吴婉清,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似乎想说什么,却因极致的激动而无法成言!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注视下,老王爷萧远山猛地抬起那只枯瘦如柴、却依旧带着千钧之力般的手!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扯下了自己腰间悬挂的一枚令牌!
那令牌通体黝黑,非金非铁,触手冰凉沉重,正面浮雕着一只狰狞咆哮的睚眦兽首,背面则是古朴的“监军”二字!正是代表王府最高军事监察权柄的——监军令牌!
“拿……拿去!”
老王爷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喷溅而出!他枯瘦的手臂剧烈颤抖着,将那枚象征着无上权柄和如山重担的监军令牌,朝着吴婉清的方向,用尽最后的力量,狠狠掷了过去!
令牌在空中划过一道沉重的弧线,带着破风声,精准地、不容拒绝地,落向吴婉清伸出的双手!
“噗——!”
令牌入手的同时,老王爷萧远山魁梧的身躯如同被彻底抽空了所有力气,猛地喷出一口黑红色的粘稠血液!身体轰然向后倒去!
“王爷!!!” 侍从和将领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呼,慌忙扑上前搀扶!
吴婉清稳稳地接住了那枚冰冷的、沉甸甸的监军令牌。令牌入手冰凉刺骨,棱角分明,那睚眦兽首的纹路硌着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令牌上,似乎还残留着老王爷手掌滚烫的温度和……喷溅上的、粘稠的、带着生命余温的鲜血!
她缓缓抬起头。
目光掠过混乱的、扑向老王爷的人群。
掠过沙盘上那片刺目的、代表雁门关失守的红色。
掠过手中那枚冰冷沉重、染血的监军令牌。
最终,落在了议事厅洞开的大门之外。
那里,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寒风呜咽。
北疆的血与火,在召唤。
手中的虎符与令牌,冰冷而滚烫。
代夫出征,箭在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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