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被门外那刻薄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脸色更白了几分,几乎是带着哭腔应道:“张、张嬷嬷小姐刚醒,身子还虚得很”她慌乱地看向吴婉清,眼神里满是祈求,生怕外面那尊煞神闯进来。
吴婉清靠在软枕上,额角的抽痛并未减轻,但混乱的思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激荡后,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沉淀、澄清。属于原主吴琬卿的记忆碎片,不再是杂乱无章地冲撞,而是如同被无形的手整理归档,开始有序地在她脑海中浮现、连接。
懦弱。
这是吴婉清对原主性格最核心的判定。
记忆中的吴琬卿,永远低垂着眼帘,说话细声细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威严的镇北王面前,大气不敢出,唯唯诺诺;在府中稍有地位的管事嬷嬷面前,也是谨小慎微,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她的世界,仿佛只有一方小小的、被各种规矩框死的闺阁。她的喜怒哀乐,她的所思所想,似乎都微不足道,可以被轻易忽视、抹平。
而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世界里,唯一能让她展露些许真性情,唯一能让她觉得有些许依靠和温暖的,就是那个名叫苏若雪的“好姐妹”。
记忆的画面清晰起来: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女,在王府花园的莲池边喂鱼,苏若雪巧笑倩兮,将手中的鱼食分给吴琬卿一半,温言细语地开解她因琐事而生的愁绪;在吴琬卿被严厉的教习嬷嬷责罚后,偷偷溜进她房里,带来精巧的点心,一边用手帕轻柔地替她擦眼泪,一边低声咒骂那嬷嬷的不近人情;在得知与病弱世子萧战定亲后,苏若雪更是成了她惶惑不安时唯一的倾诉对象,耐心听她诉说对未来的恐惧和抗拒,温柔地安抚,甚至帮她出主意。
是的,出主意。
记忆里那个关键的“拒婚”片段,如同蒙尘的胶片被擦亮。
那是在王府后花园一处偏僻的假山石后。苏若雪握着吴琬卿冰凉的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琬卿妹妹,你听我说。世子爷唉,那身子骨,你是知道的,太医院都束手无策,说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她美丽的脸庞上适时地浮现出深深的忧虑和同情,“你才多大?花一样的年纪,真要嫁过去守活寡?万一万一世子真有个好歹,你这辈子可就毁了!王府规矩大,你连改嫁的可能都没有!”
吴琬卿当时吓得浑身发抖,眼泪簌簌而下,无助地抓紧苏若雪的衣袖:“那那我该怎么办?若雪姐姐,我害怕”
苏若雪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光芒,随即被更浓的关切覆盖。她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吴琬卿的耳廓,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敲在吴琬卿惶恐的心上:“法子也不是没有。王爷最重脸面,也最怕被人议论镇北王府仗势欺人。你只要在王爷面前,表明心迹,就说就说感念世子身份贵重,但自知蒲柳之姿,又愚钝不堪,实在配不上世子,恐耽误了世子良缘,更怕日后侍奉不周惹人非议,有损王府清誉姿态放低些,哭得伤心些,王爷心再硬,见你这般‘识大体’,或许就允了呢?”
“拒婚”的主意,是苏若雪出的!是她教原主如何“以退为进”,如何在镇北王面前表演“识大体”、“自惭形秽”!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吴婉清的脊椎悄然爬升。原主吴琬卿的懦弱和恐惧是真实的,但这份懦弱,却被苏若雪巧妙地引导、利用,最终酿成了当众拒婚、触怒王爷、罚跪晕厥的苦果!
好一个“好姐妹”!好一个“知心人”!
“吱呀——”
门被毫不客气地从外面推开,打断了吴婉清翻腾的思绪和翠儿的惊惶。一个穿着深褐色绸缎比甲、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刻板严肃的老妇人端着个红漆托盘走了进来。正是刚才在门外说话的管事张嬷嬷。
她眼皮微抬,目光锐利地扫过靠在床上的吴婉清,那眼神里没有半分对主子的恭敬,只有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不耐烦。托盘里放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汁。
“小姐醒了就好。”张嬷嬷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冷漠,“王爷吩咐了,醒了就赶紧把药喝了。您这次可是把王爷气得不轻,也让咱们王府在世子爷面前丢了大人!世子爷那边虽没说什么,可这心里”她故意停顿了一下,嘴角向下撇了撇,“心里指不定怎么想呢。您要是还有点孝心,有点体统,就赶紧养好身子,别再生事端了。”
她把托盘往床边的小几上重重一放,药碗里的汤汁晃荡着,溅出几点深褐色的污渍在托盘上。那姿态,不像是在伺候主子,倒像是在打发一个惹了麻烦的下人。
翠儿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手指死死绞着衣角。
吴婉清没有说话。她只是微微抬起眼睫,目光平静地落在张嬷嬷那张写满刻薄和势利的脸上。没有原主惯有的瑟缩和惶恐,也没有刚醒时的迷茫和虚弱。那眼神,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张嬷嬷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跳。这眼神不对劲!以往这位懦弱的小姐,被她训斥时哪次不是低着头、红着眼,大气不敢喘?今天怎么像换了个人?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吴婉清的视线,语气却依旧强硬:“药趁热喝!凉了药性就过了!王爷还等着老奴回话呢!”说完,竟像是多待一刻都嫌晦气,转身就要走。
“张嬷嬷。”吴婉清终于开口了,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嘶哑,却异常平稳,甚至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意。
张嬷嬷脚步一顿,有些不耐烦地回头:“小姐还有何吩咐?”
吴婉清的目光缓缓移向那碗散发着浓重苦味的药汁,又慢慢移回张嬷嬷的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药放下。你,出去。”
没有斥责,没有愤怒,只有简单的陈述句,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张嬷嬷愣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懦弱可欺、连大声说话都不敢的嫡小姐,居然用这种口气命令她?她张了张嘴,想摆出管事嬷嬷的威风呵斥几句,可对上吴婉清那双深不见底、寒光隐现的眼睛,到嘴边的狠话竟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最终,她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像是为了掩饰自己那一瞬间的心虚,带着几分色厉内荏地剜了翠儿一眼:“伺候好小姐喝药!再出岔子,仔细你的皮!”说完,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走了出去,门被带得砰一声响。
房间里只剩下主仆二人。翠儿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小姐您刚才真吓死奴婢了!张嬷嬷可是王爷院里的人,您这样”
吴婉清没有理会翠儿后怕的絮叨。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体内翻涌的陌生情绪——那是属于原主残存的、对张嬷嬷这种刁奴根深蒂固的恐惧。属于吴婉清的意志如同坚硬的礁石,将这些软弱的水流狠狠撞碎、排开。
她需要冷静。需要尽快梳理清楚原主留下的一切人际关系,尤其是那个看似无害、实则心思深沉的“好姐妹”苏若雪。
然而,没等她理清多久,门外再次响起了脚步声。这一次的脚步声,轻盈、优雅,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节奏,如同踩在琴键上的音符,透着一股子温婉柔美的气息。
翠儿脸色瞬间由白转喜,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是苏小姐!苏小姐来看您了!”
话音未落,一个纤细袅娜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水粉色的云锦苏绣长裙,裙摆绣着精致的折枝玉兰,随着步履轻轻摇曳。外罩一件同色系的软烟罗薄纱褙子,更添几分飘逸。她梳着时下京城贵女流行的飞仙髻,簪着一支点翠镶珍珠的步摇,随着走动,流苏轻晃,折射出温润的光泽。面容姣好,肌肤胜雪,一双剪水秋瞳盈盈欲语,未语先带三分笑。整个人如同一枝初绽的娇嫩桃花,透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温柔。
正是原主记忆里那个“情同姐妹”的苏若雪。
“琬卿妹妹!”苏若雪一进门,目光便急切地落在床上,那双美丽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充满了真挚的关切和心疼,“我的好妹妹!你可算醒了!可吓死姐姐了!”她快步走到床边,毫不避讳地坐在床沿,伸出柔若无骨的手,情真意切地握住了吴婉清露在锦被外的手。
她的手心微凉,带着淡淡的、甜腻的熏香气息。
“姐姐听说你竟被王爷罚跪晕了过去,急得一夜没合眼!今儿一早便央求了母亲,紧赶慢赶地过来看你!”苏若雪的眼圈迅速泛红,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光洁的脸颊滚落,滴在吴婉清的手背上,带着微凉的触感。“王爷王爷他也真是的,再大的气性,也不能这样糟践自己的亲闺女啊!妹妹你身子骨本就弱,这要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好”她的声音哽咽着,充满了对吴婉清的怜惜和对镇北王做法的不认同。
这副梨花带雨、姐妹情深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若是真正的吴琬卿在此,恐怕早已被这“真情流露”感动得泪流满面,将对方视为唯一的依靠。
然而,此刻掌控这具身体的,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经历过无数生死考验、洞悉过人性最阴暗角落的刑警吴婉清。
她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静静地、不动声色地任由苏若雪握着。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冷静地审视着眼前这张美丽动人的脸庞。
那盈满眼眶的泪水是真的吗?或许有几分。但那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几乎难以捕捉的情绪是什么?是探究?是审视?还是一丝隐藏得极深的算计?
苏若雪见吴婉清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神似乎有些空洞(吴婉清在刻意伪装原主的茫然),以为她还没从惊吓和虚弱中完全缓过来。她用手帕拭了拭泪,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更加神秘而充满忧虑:
“妹妹,你这次唉,姐姐知道你心里委屈,不想嫁给一个一个朝不保夕的人。”她巧妙地避开了“病秧子”、“短命鬼”这类字眼,用“朝不保夕”代替,却更具暗示性。“可你也太冲动了些。当众拒婚,这这传出去,世子爷的脸面往哪搁?王府的脸面又往哪搁?难怪王爷震怒。”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极其自然地扫视着房间里的陈设,从拔步床到梳妆台,再到半开的衣柜门缝里露出的几件旧衣裳,最后又落回吴婉清苍白的脸上。那目光看似关切,却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和状态。
“不过”苏若雪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事已至此,妹妹你更要保重自己才是。万不可再意气用事了。”她轻轻拍了拍吴婉清的手背,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带着甜腻的香气拂过吴婉清的耳畔,用一种近乎耳语的音量说道:
“姐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世子爷那边我前几日听父亲说,宫里的太医又去瞧过了,说是怕是拖不过今年深秋了。”她美丽的脸上适时地流露出沉重的哀伤和同情,“妹妹啊,你你得早做打算啊!趁着现在王爷对你还有几分怜惜,好好认个错,养好身子,日后日后总还有别的出路。总比真嫁过去,没过几天就”她后面的话没说完,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留下无尽的暗示和想象空间,眼神里充满了对吴琬卿“悲惨未来”的担忧。
劝她早日脱身?认错,养好身子,寻找别的出路?
这看似处处为吴琬卿着想的“金玉良言”,落在吴婉清耳中,却如同一根根淬了毒的针!
这哪里是劝慰?分明是在火上浇油!是在暗示她,萧战必死无疑,嫁给他是死路一条。是在怂恿她,趁着王爷还有“怜惜”(刚刚罚跪晕厥的怜惜?),赶紧谋划退路,彻底摆脱这门亲事!这不就是变相地让她继续违抗父命,与王府离心离德吗?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吴婉清心底的寒意越来越重。她几乎可以断定,眼前这个哭得梨花带雨、句句为她着想的“好姐妹”,心思之深沉,手段之阴柔,远超她的预估!这绝非一个单纯善良的闺阁少女!
苏若雪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安慰”已经足够到位,便用手帕轻轻按了按眼角,拭去那几滴恰到好处的泪水。她抬起脸,关切地注视着吴婉清,等待着对方的反应——或许是委屈的哭泣,或许是恐惧的颤抖,或许是感激的倾诉。
然而,她看到的,却是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
那眼睛不再空洞迷茫,而是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清晰地映出了她自己的倒影。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吴婉清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抽回了被苏若雪握着的手。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感。
她没有哭,没有颤抖,甚至没有流露出苏若雪期待中的任何脆弱或依赖的情绪。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苏若雪那双还带着水光的、美丽的眼睛。在苏若雪眼底深处,那极力维持的关切和哀伤之下,吴婉清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一闪而逝的异样。
那是一种被窥破心事的猝不及防?是一种计划被打乱时的错愕?还是一丝隐藏得极深、却因对方出乎意料的平静而产生的、难以自抑的慌乱?
那眼神,飞快地闪烁了一下。如同平静湖面下,一条狡猾的鱼儿甩尾搅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却没能逃过吴婉清这双在无数审讯室里淬炼过的眼睛。
果然!
吴婉清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窟。所有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无声的印证。
苏若雪,这个口口声声喊着“好妹妹”、为她“忧心如焚”的“好姐妹”,她的探望,她的眼泪,她的每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都带着强烈的目的性!她在观察!她在试探!她在暗中评估王府,尤其是她吴琬卿本人的状态!她怂恿自己继续与王府离心,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图谋!
一丝冰冷的、属于女警吴婉清特有的锐利锋芒,如同出鞘的匕首寒光,在吴婉清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悄然凝聚。
闺阁深深,暗藏杀机。
这看似温软的锦绣堆里,竟卧着一条心思歹毒的美女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