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来由的，小鹿儿的鼻腔涌上一阵酸涩，她眸光闪闪，望向陆子寞，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呜咽。
突然间，林叶之中传来一道破风的声音，寒光一凛，眼见着将要击中小鹿儿面门。
电光石火间，一道湖蓝闪过，小鹿儿被人揽过肩膀转了几圈，堪堪躲过那道寒光。而那道寒光从他们耳侧滑过，钉到了后面的树干上。
小鹿儿定睛一看，发觉是一根菱形的冰晶。
而揽住她的陆子寞神色惊慌，细细检查她是否受伤：“小鹿儿，你发什么呆啊，刚才有多危险你知道吗！若是我再晚一秒，你就……死了！”
他说话时，尾音发颤，眼尾一片猩红。
小鹿儿这才回过神来，酸涩的心口涌起一阵后怕。
她看向那个朝她射来冰晶的女人。
这个女人侧坐在地上，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手随意地耷拉着，她的眼神有些破碎，可这破碎之中，又藏了些许怨毒。
一眼看去，她极为丑陋，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浑浊之中带着淡淡的血红。而她眼中此刻又蓄了泪，倏然落下一滴，以及她那分外诡异的笑，显得整个人面目狰狞。
小鹿儿没来由觉得，眼前的人，分外熟悉，或者说，这个人给她的感觉，分外熟悉。
她刚想开口，却听一旁的疏稚大声质问她：“你身为幻魔，为何会出现在昆仑？你又为何把我们拉进你编造的幻境？”
疏稚的声音穿过中间那一大片幽潭，传到对岸那幻魔的耳中，可谁知，那幻魔冷冷一笑：“呵……何为编造？”
她幽幽抬起头，森冷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小鹿儿身上：“幻境中的一切皆为真实发生，本殿何须编造！何须编造啊！只不过……你们比本殿幸运，遇到了有心之人，能破了这幻境……呵，”她淡淡垂下眼，看着自己那布满烧伤和裂纹的右臂，“你总该知道我是谁的吧，小鹿儿？”
倏然被陌生的幻魔叫到名字，小鹿儿脱口而出：“你怎会知道我的名字？”但很快，她转念一想，一个令她不可置信的答案浮现在脑海中，“你是……武威将军、尊若神女云芸！”
“云芸早就死了！”不知为何，这句话竟惹恼了幻魔，她激动地朝前走了几步，迈上了结了冰的幽潭，霎时间，水衣与冰面融为一体，像是一个巨大的裙摆，“死在了十万年前的那场大战中，死在了她这一辈子，最爱最爱之人的手下！”
“十万年前？”疏稚皱眉，下意识握住了疏不问的手，却觉得，他的手不似往日温暖，反而格外冰凉。
她心下一惊，侧头看着疏不问，视线与他对上，眼中满是关切。
而小鹿儿和陆子寞却还在细细思索这幻魔话中的意味。
十万年前……那么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十万年前发生的，幻魔说云芸死在了十万年前，那么就是死在了那场大战中，可她又说她死在了最爱之人的手中……
她最爱之人，是幻境中的三皇子风易，可她的死，和风易有什么关系？
小鹿儿正这边想着，便听到那幻魔继续开口。她的声音有些发哑，像是常年被烟熏哑的那种，又带着淡淡的忧伤，让人听了不免动容。
“他想杀了我啊！为了他的野心，为了那个位置！我从未想过，我所期盼的大婚，竟会是我丧命之日！我这一生，兵戈铁马，本该是一生受人尊敬，可偏偏我会爱上他，呵……大婚那日，是他，亲手点燃了我的神格，将我推向了魔眼！”
随着幻魔的话音落下，陆子寞恍然惊觉，在幻境中的魔眼之上，他不就是受到了幻魔的控制，想要把云芸推下去吗？
“我堂堂武威将军，尊若神女，生来荣耀，可偏偏被爱人背叛，和那痴狂的魔神一起被封印在魔眼下！凭什么啊！凭什么魔神做的错事要我来承担，凭什么他想要天帝之位却要利用我！”
幻魔沙哑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尖锐，格外难听，她的情绪激动，满含悲意地控诉着她不尽人意的一生。
“五万年啊，有谁知道我这五万年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谁知道，那魔眼中的熔岩和魔气对我这个失去神格的神有多大的伤害！我日日承受剥皮蚀骨之痛，连一副完整的身躯都不能拥有，在这期间，又有谁记得我！他风易，又可曾有过愧疚之心？！
“呵……有句话说得好，不论一个人生前多么荣光，死后也不过是一抔黄土，世间再无人记得她的模样，哪怕是神！你们看，就连你这个仙界之人，还有你这个经过雷劫飞升的人，都对我这个神没有任何印象……”
幻魔歇斯底里地咆哮着，她抬起手，点了点小鹿儿和陆子寞，但眨眼之间，她的指尖又指向自己的胸口，狠狠地按了下去。
“我这辈子，就好像一个笑话！我千辛万苦换来的四界太平，可无人记得我云芸；我捧出一颗真心待他，可他却亲手燃烧我的神格，只为换取天帝之位。你们瞧，多么可笑？”她的神情哀怨，可这哀怨之中，又有几分不甘，转而之间又尽数化为愤怒。
“但是你们，又凭什么能破我的幻境！你——凭什么你付出一颗真心就能不被践踏；还有你——凭什么能挣脱我的控制，放弃权利甘愿牺牲！”不知为何，幻魔突然疯魔，她手中数团冰晶凝结，带着魔气，大有和几人同归于尽的态势。
陆子寞间情势不妙，赶忙将小鹿儿拉到身后，另一只手拔出了忘尘剑。
“就凭我不是你，”小鹿儿看了眼陆子寞，挣脱开他的保护，“陆子寞也不是幻境中的风易！”
她的声音清脆，回荡在林木之中，格外好听。
幻魔一怔，手中冰晶暗了下来，而后渐渐消散。
她看向小鹿儿的神情，带着几分考究，有带着几分那种迫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渴盼。
小鹿儿咽了口唾沫，继续道：“幻境之中，你只能控制故事走向，却无法真正改变我们的心智。幻境中的云芸，虽然勇往无前，打了无数场仗，让四界重归安宁，可这并不是她真正的心之所向。
“她在神界种满了花花草草，又愿意陪着风易去做任何事，哪怕违背自己的心愿，可见她其实只是一个想要有平稳生活的人，有一个爱她的神侣，守着花花草草安稳幸福地过上一生。所以当风易背叛你的时候，你才会如此恨他。你觉得你所求的不过是爱人常伴，可他却为了天帝之位甘愿牺牲你。
“但是云芸，我并不是你。虽然我只是仙界的一个寻常小仙，不懂你们这些神和上仙之间的弯弯绕绕，但是我知道，我既然作为一个神仙，哪怕在仙界微不足道，也是受了凡人香火的。既然是四界之事，我就该担起责任，哪怕是献出性命，我也该竭尽所能，而不是为了那些情情爱爱让天下万民饱受苦楚。
“世间之苦讲求的不过是平衡二字，正因为我生来是仙，本就比寻常人幸运，拥有日月星辰之寿，所以反过来，为了他们付出性命，我也是乐意的。”
小鹿儿的话说得诚恳，那幻魔竟一时愣住，她紧握成拳的手也慢慢松开。
陆子寞扶着忘尘剑的手松了松，顿了片刻也开口道：“尊若神女，我也并非那幻境中的风易，名利于我而言，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小鹿儿不一样，她是我历尽千辛所寻找之人，于我而言弥足珍贵，也是我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四周寂静无比，唯有那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小鹿儿闻言，猛地扭过头看向陆子寞。
她看着陆子寞红得滴血的耳根，一颗心砰砰直跳，耳边都是他说的那句“她是我历尽千辛所寻找之人，于我而言珍贵无比，也是我愿意用性命去守护的人”。
她往日看的命薄多了去了，其中不乏有一些肉麻的桥段，当时她还指着跟小珠儿打趣，说过于滥俗，可当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有一种莫名的……感动。
陆子寞被小鹿儿盯得有些不自在了，不动声色地抿抿唇。
而坐在冰面中间的幻魔听了这些话后，竟兀自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幽怨，回荡在树林中，令人觉得刺耳。
可她笑着笑着，竟滚下了几滴泪，那泪顺着脸颊滑落，经过她开裂的皮肤，就好像甘泽浸润干涸的大地。她抬手，触到了那滴泪，冰凉的泪渍在她指尖晕开一片。
她冷如寒霜的眸子机械般地下移，视线落在了指尖的那片氤氲上。
冰面平静，偶有光柱穿过葳蕤的枝叶，打下细碎的光斑，光斑缓缓挪动，从冰面移动到幻魔那身水化作的裙摆上，出现流动的闪耀波纹。
“所以……你们觉得，是本殿……作茧自缚？”
幻魔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表情也不似先前那般狰狞，此刻的她，冷静得像个冰雕。眨眼间，四周枝叶相互拍打，劈啪作响，天色陡然变暗，人身处其下，好像将要坠入深渊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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