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令国公府的路上，林致背靠着发凉的车厢壁，微阖着眼休憩。已是暮秋时分，车轮碾过满地霜黄的梧桐叶，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不时有阵阵凉风吹进车里，一旁的侍女青芜忙起身将车帘又拢了拢。
“随它去吧，总归还不算太冷。”林致缓缓睁眼道。
“夫人不必太过担心，眼下卫将军总算暂时远离了纷争也有人照应着，不再是孑然一身了。”青芜见她眉头微蹙，忙好言相劝道。
“是啊，世间能有多少女子像她慕盈萱这般有福气。”林致语气透着一股哀伤一种艳羡和一丝嘲讽，说罢，她又直了直脊背，整整衣襟，端坐起来。
青芜知道自己的主子依旧对国公府的往事耿耿于怀，正想说些什么劝慰着，林致又道：“西北那边的物什置办得如何了？寒冬将至，切不可因为道路结冰而耽误年节送礼。”
“夫人放心，一应物什皆由二夫人亲自操办绝不会出错的。”青芜最佩服自己主子的一点就是时刻能打起精神来料理正事，绝不会沉溺在伤春悲秋的情绪里，行事干脆利落得很，比自家那位老爷不知强了多少倍。
闻言，林致微微点头，对自己的这位大弟媳她向来是放心的，作为林家的长媳，林氏宗妇，林越妻子年氏出身名门，族亲之中既有戍边大将也不乏文官清流，本人又蕙质兰心，颇具才干，把偌大的林家打理的井井有条，就是体弱多病，膝下无子。想到年氏无子，林致又不免有些伤怀，她自己也曾有过丧子之痛，如今虽有一儿两女傍身，但仍会时常想起那个早早夭折的长子，每每看见国公府的庶长子傅景昭她的心情就很复杂，如果她的景林还在也该是如今景昭这般生龙活虎，气宇轩昂，不得不承认仇氏那个小贱人的种还是不错的。反观她的景昀，简直跟她夫君——现任的令国公傅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整日里只知道酌酒看花，吟风弄月，两耳不闻窗外事，颇有自己那位姑父——卫林彦之父卫侯的影子，难怪现下令国公府和当初定远侯府一样——光景一日不如一日。相比之下，女儿们就像样多了，长女景媛才艺出众，娴雅豁达，有林下之风，京城贵妇们都称其为不栉进士，将来是做世家大族当家主母的好人选，次女景瑜人小鬼大，英气十足，虽不如姐姐才华出众，却身手矫捷，善骑射，好畋猎，倒是有点像卫林彦的妻子慕盈萱，就是不知道这丫头将来有没有那般好命能遇上林彦这样的如意郎君。。。
这样胡乱想着，马车驶进了国公府，林致在丫鬟们的搀扶下缓步走下马车，二门上的婆子们早已挨个站好，躬身行礼。张妈妈一见林致回府，忙上前禀报，“中书侍郎炎大人今日过府一叙，待其走后老爷便差人来请夫人，此刻正在书房等夫人过去呢。”林致点头，心下已猜到七八分，炎大人在景媛及笄礼前后多次登门拜访，怕是为了媛丫头的婚事。
行至书房门口，只见紫檀书案上铺着素白宣纸，傅宣正手执一支狼毫，笔尖饱蘸松烟墨，徐徐勾勒着枝干遒劲的松柏，案角的香炉里燃着龙涎香，丝丝青烟袅袅升起，她少时也曾为这样的场景所心动，但这男人到底不如他笔下的松柏那般刚硬坚直，值得托付。
听见门外的脚步声，傅宣忙放下手中的笔上前来迎，“夫人回来了，今儿天气怪冷的，可别冻着了。”说着就要去牵林致的手，想帮她暖和暖和，林致忙抬手假装整理鬓边的钗环，一边理着一边抬脚往里走：“老爷今日唤我来所为何事？”傅宣悻悻地收回停在半空的那只手，拂了拂青衫广袖，随即将手负于身后，跟在林致后面，“也没什么，只是自打回京之后夫人一直忙于府中庶务，你我夫妻二人一直都没怎么得空好好叙叙。。。”“哦？不知老爷想叙些什么？”林致心下暗讽，表面却不露声色，敛了敛衣袖，在下首坐下。“这媛丫头刚过及笄，来府上提亲的人是络绎不绝，京城这些个名门望族多有结亲之意，这得感谢夫人平日里教女有方啊，不知夫人看了这些许，心下有何打算？”见林致入座，傅宣也就近坐下，不敢在妻子面前端国公爷的架子。
“老爷觉得呢？”林致侧头看着傅宣反问道。
傅宣捋了捋他那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胡须，正色道，“眼下国公府已大不如前，有赖祖荫庇佑、岳丈提携和夫人苦心经营才能维持如今的光景，而跟我们一批的开国勋贵之家历经三四代也都青黄不接，储位之争也还未定，媛丫头的婚事不宜高攀皇亲，同侪之中家室相当的，其后生之中也未听闻有品行端正，才能出众者，不如找个家世单薄些的，奋发上进的读书人，夫人意下如何？”
“老爷这是意有所属了？”林致轻轻拨弄着茶盏。
“炎大人今日来访与我说起太常寺少卿卢崇庆之子卢济舟，弱冠之年已考取进士，眼下正要补缺国子监丞，国子监丞品级虽低，但一直为朝廷培养、输送人才，将来指不定也大有可为，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傅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以他对林致的了解，她定是瞧不上这样的寒门子弟。
“一个小小的正四品文官之子竟如此入国公爷之眼，想必定有过人之处。不如国公爷哪天得空请这位青年才俊来家中坐坐，也好让我们母女长长眼？”林致刚听到傅宣之言的那一刻是想翻脸走人的，但转念一想眼下储君未定，前途不明，还是安稳一些，何况这卢济舟的才名她也早有耳闻，听说这后生在应天书院读书时明明自己手头就不宽裕还要省出银钱来接济自己的同窗，如此看来人品还是不错的。只是家室未免太单薄了些，堂堂国公府嫡女下嫁这样的人家，让她日后如何在京中那些贵妇面前抬起头来，好在景媛才刚及笄，婚事并不很着急。
其实林致心中倒是有几个理想的人选，比如荣国府家那个读书应举的长孙、建西侯家战功赫赫的次子，亦或是。。。这些门第都与令国公府相当，子孙也相对出色，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他们或多或少地都参与了争储，暗地里张罗差事，勾结势力，只是从不肯透露自己到底下的什么注。以她对自己丈夫的了解，这个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头的国公爷断不敢参与这种投机。
作为曾经显赫一时的令国公府嫡长孙，傅宣如今也只是个小小的四品官还是靠祖荫捐的，读书不成武功不行，林致娘家弟兄各个都比他有出息，他自己却安之若素、心满意足，整日里流连花草，不思进取。看着眼前这个白胖的中年人林致气就不打一处来，昔日少年俊朗的轮廓早已不见，当年丰神俊朗的贵公子早已成了如今身量丰腴、体态丰隆的国公爷，偏偏自己的儿子跟他一样胸无大志，虽说自己最看不上的那位姑父——卫老侯爷也是自诩文人墨客，浑身一股文人的酸臭味，但好歹保养得宜，年近花甲依然脊背挺括，精神矍铄，衣袂飘扬间还真就有了那么一丝儒雅的韵味。眼前这个男人真是让林致一眼也不愿多看，她很快起身告退，刚走到门口，傅宣忽喊住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道：“那个。。。景昭来信说他不日将要回京，还烦请夫人提前替他收拾收拾院落。”
“知道了。”林致冷冷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傅宣不禁幽幽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他一直想要弥合的裂缝看来很难如愿。
回到房中，青芜上前帮林致解下腰间的玉扣，褪去石青色缠枝莲纹罩衫，扶她到榻上休息，又取来薄毯搭在她膝上，替她捏着肩道，“夫人，方才三姑奶奶遣人来问，要不要给卫将军送行。”在林家五个兄弟姐妹中，安阳侯夫人林蕴行三，出嫁后林家人都习惯称呼她三姑奶奶。“不必了，慕盈萱嫁进卫家这么久大家都没有来往，何必在此时惺惺作态呢。”沉吟了片刻，林致又道；“也罢，你明日还是去库房挑些珍贵药材和上好的皮料送去将军府，眼下就要入冬了，但愿他们一帆风顺。”虽说将军府什么都不缺，但蜀地毕竟路途遥远，还是给他们多备些要药材和冬衣聊表心意吧，想起卫林彦那小子老母鸡护崽的样儿，林致就觉得好笑，都说少年夫妻好，那俩人现在都已过了而立之年仍然好得蜜里调油似的，真是羡煞旁人啊，不知道自己两个女儿将来又会有怎样的姻缘，想起长女景媛的婚事林致不禁微微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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