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正刚过，天色仍是一片墨蓝，唯有东方天际透出一线灰白。江衡官拜右威卫大将军，素来恪尽职守，若非休沐，必是卯时初刻准时点卯。
这日他才套上马，准备去当值，便听角门响了一声，他回身望去，却见是陆微推开门出来。
见到陆微，江衡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很快又了然。过两日便是二姑父的忌日，陆微一向会去南山寺小住几日，请高僧做法事，以尽哀思。
只是，往日她启程，从未如此之早。
江衡已经许久未见陆微，此时晨光熹微，他却觉她身子清减了许多，从前脸上还有些肉，如今竟消失了。
那一厢，陆微显然也未料到会在此刻遇见江衡，微微一愣。旋即，她目光扫过他一身整肃的官服，便明白他是要去当值了。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前的江衡，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可那身官服穿在他身上，竟显出几分空荡，尤其是肩胛处，衣料下的骨骼轮廓清晰可见。
“表兄。”陆微曲膝行礼，又淡淡一笑，声音清泠泠的，“我要去南山寺为父母做法事，表兄要当值便先行一步。”态度疏离而客气。
“你……”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想说什么，却在半途硬生生顿住，缓缓收了回来。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陆微曾嗔怪他总板着脸太过严肃，说他笑起来才好看。他勉强弯了弯嘴角，鬼使神差道，“等你回来，我去南山寺接你！”说完他便觉不妥，从前都是他去接她回来的，可如今却不合适。
不合适了！
不过，他想陆微应该会谢绝，她一向是一个理智而决绝的人。
可没曾想，陆微却微微颔首，道：“好！我等表兄来接我！”她静静地望着他，晨风拂过她耳间散着的碎发，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带着一些暖意。
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江衡胸中瞬间激荡起汹涌的涟漪。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股混杂着狂喜的暖流瞬间冲垮了连日来的沉郁。
“好！我去接你！” 他朗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和笃定。眼看点卯的时辰迫在眉睫，他不再耽搁，利落地翻身上马，深深看了陆微一眼，重重点头，随即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入了渐亮的晨光之中。
我去接你！
整整三日，这四个字都在江衡心头萦绕不去，而他心中更是前所未有的喜悦。连下属都觉得这尊冷面阎王近几日突然间变得如沐春风起来。
这好心情尤其在陆微要回来那日达到巅峰。点卯、操练、处理军务……每一刻都显得如此漫长。他恨不能更漏快些滴完，恨不能时光如白驹过隙，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刻飞到那南山寺去。
好不容易熬到下值的时间，江衡几乎第一个冲出衙门，惊得下属都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这还是那位不到深夜不回府的冷面阎王工作狂么？
然而，他才翻身上马，十步便骑着马狂奔而至。
“陆姑娘的马车落下山崖，生死未卜！”
什么？
十步的话如同天降惊雷，狠狠劈在江衡心上。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十步在说什么，只疑惑地望向十步，而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这时，一股腥甜之气猛地从胸腔直冲喉头，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溅而出。
待他回过神，他已经架着马疯了般朝南山绝尘而去。
那一日，江衡没有接到陆微回家。
那一日，江衡骑着马赶到南山脚下，路遇二皇子，二皇子以陆微为他未婚妻的名义带走了陆微的尸体。
那一日，江衡索要陆微尸体无法，转身去了宁华长公主府。
翌日，宁华长公主往章华殿面见陛下。
宁华长公主是陛下的妹妹，兄妹俩感情一直不错。陛下这会儿显然也听说了陆微落下山崖而亡一事，见宁华长公主前来，便知是为了陆微一事，“我知妹妹的来意，只是我确实是想将陆家丫头许给二郎的，二郎这么做不为过。”
宁华长公主听了只笑道：“阿兄最知我，陆家丫头与我一向说得来，叫你们说起来那就是忘年交。说来，她与二郎也还算相配，只是她生前阿兄还没下旨赐婚，如今人走了，阿兄若下旨，我只怕委屈了二郎，叫人说起来像是配冥婚的；可阿兄若不下旨，这又算什么呢？在二郎府里给陆丫头办丧事，没名没份的，叫人说起来，倒像是我们皇家亏待忠烈之后一般。”不得不说宁华长公主很有说话的水平，她想让陆微被二皇子带走嘛？显然不想。不说她与江皇后交好，便说她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二皇子这事做得太恶心人了。
实在太恶心了。
先前确实有女方家出事，男方家以婚约为由将女方救出来的案例。但是，这是男女之间有婚约的前提。你堂堂二皇子，你父亲都还没给你赐婚呢，虽然你父亲是有这个想法，但还没过明路呢，你将人家姑娘家的尸体带走了，这算什么？
这要是人姑娘没死，那就是拐卖了！
但陛下显然不这么认为，他会觉得堂堂皇子让你在皇子府治丧，这是给你体面。于是，宁华长公主不说二皇子办得恶心事，只说担心二皇子受委屈。毕竟陆微已经死了，陛下此时下旨，就是将一个死人赐给二皇子，这跟赐冥婚有什么区别？
不得不说，这番话着实说到了陛下心里，并且陛下心里又多想了一层。
他不是不知道江衡同陆微一起长大青梅竹马，连带着江皇后和江老太太也在他这里交过底，说是要将陆微说给江衡，他也同意了。只是在江衡南征之后，他改变了主意。江衡的南征是同赵大将军一同去的，按惯例上来说江衡是属于赵大将军这一系，而陆微的父亲陆大将军生前一向主持北边的战事，他的同僚故交也多居于北面。南北两系一向往将领来不多，若是将陆微说给江衡，怕是会加重南北两系的联系。
将军嘛，自古皇帝一向都忌讳。
况且，他愈发年老了，并不希望太子身后有太多的势力，江家是太子的母家，但陆家与太子的关系不算近。所以他将唐相的孙女赐给了江衡，一是制衡，二则是为太子加些文官的力量。
而他想将陆微赐婚给二皇子完全是出于慈父之心。江皇后一向不喜欢二郎三郎，这他都知道，只是眼下他三个儿子都平庸，并无突出之人，做个守成之君不难。若废长立幼，恐怕朝堂要不安稳了。那为了他百年之后二儿子能平平安安的，他便把陆微赐给他。江皇后一向喜欢陆微，等陆微嫁给二儿子，看在陆微份上，江皇后若要动二皇子，总需多几分顾忌。因此，在三儿子的婚事上，他也是打算考虑江安的。
只可惜，陆微死了，他这番打算落了空。
只是……陆微怎么会突然摔下山崖呢？
“昨儿江将军去了我府上，我细细问了他一回。他说马车突然失控，山道狭窄，车夫和伺候的丫头倒是跳了车，陆丫头没能跳下来，同马车一起跌落山崖了。”
这么巧？
陛下的指尖轻轻在桌上敲打，便叫人进来吩咐，“二郎这事做得不像话，让二郎将陆家丫头的遗体送回陆家。”等宁华长公主一走，他又命人暗地里去查一查陆微跌落山崖一事的隐情。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初步查出来，竟是太子手下所为。
“有人在马吃的饲料里掺入了让马狂躁的草药，南山山路多弯折，车夫驾车一向谨慎，奈何马匹突然狂暴，在山路上横冲直撞，车夫和婢女没法子，只好跳车求生，而后马车彻底失控，带着陆姑娘一起摔下山崖。”
果然有隐情，只是太子……
江皇后做事一向明火执仗，不喜便是不喜，冷落唐萋便是摆在明面上的冷落，不会耍什么阴私毒辣、见不得光的下作手段，太子肖母，性情手段也多是如此，虽有储君的傲气与对兄弟的防范，但行事也多放在明处，讲究一个师出有名。这不像是太子的一贯作风。
“继续查！”
陛下烦躁的将手中的佛珠甩得噼啪作响，这事不查个清楚，他总觉得有些不安。
陛下手底下的探子做事一向利落，不出一日，便将另一份密报连同证据一块呈在章华殿紫檀木大桌前。这一次，陛下没有震怒，反而生出一种荒谬的疲惫感。他命人将二皇子叫进了宫，将证据丢在他面前。
二皇子这下自是无法抵赖，他低下头，老老实实跪在大殿中央开始为自己的行为做出合理的解释，“阿爹知道吗？陆姑娘与其表兄江衡青梅竹马，互生情意。若是她活着嫁给儿子，心里装着别的男人，那儿子算什么？她会不会有一日红杏出墙？儿子颜面何存？天家颜面何存？”
“朕知道！”
二皇子猛地抬头，震惊地望向他爹，他知道？那他还要将陆微说给他？
啊？
“朕为什么将陆丫头赐给你，你知道吗？”陛下有些痛心地望向二皇子，他一片慈父之心，二皇子同颜贵妃心里却有别的想法。他也是从兄弟间一路厮杀上来的，当然明白他们的小心思，让陆微在婚前死了，免得影响二皇子继续说亲；把陆微接到二皇子府治丧，收拢陆微身后北方一系的将领。这点小心思，他真不知道二皇子是聪明还是愚蠢。陆微的父母已经没了，陆微父亲的同僚再多也只是同僚，甚至没有姻亲靠得住，怎么会为了一个已经死了的陆微来投靠明显不是正统的二皇子呢？
真是愚不可及，他先前怎么没发现二皇子这么蠢。
连江皇后都知道姻亲更可靠，他们母子还会信这种同僚的关系？
真正论起来，这朝堂之上谁跟谁不是同僚呢？李相同周相还是同僚呢！天天在朝上斗得跟乌鸡眼一样，恨不得捅死对方。
同僚？
可笑！
“不妨同你直说，朕从来没有想过要换太子。朕将陆丫头赐给你是为了保护你，你以为在朕百年之后皇后能容下你么？但你娶了陆微就不一样了，皇后即使再容不下你，她总得考虑一下陆微。别说你是皇子，没人能动你！明面上，皇后动你，宗室那边会看不下去，那私底下呢？或者随便给你按个罪名？”
“陆微有什么用，她一向偏着江家！”
“什么用？女子一旦成了亲，一旦有了孩子，她的心就会向着丈夫孩子了。你看皇后就知道，明知道江衡那小子同陆丫头青梅竹马，不还是为了太子同意了赐婚江衡与唐氏女？”
陛下不愿意再看他，挥了挥手，让人将二皇子带下去，“你回府呆着吧，没有朕的旨意，就不要出门了。”陛下颓然靠在椅上，只觉得一股深深的疲惫和寒意席卷全身。但凡有个儿子稍微争点气，他何苦这般殚精竭虑？
此时，陛下敏锐地捕捉到殿门厚重帷幕处一丝极其轻微的晃动！他猛地扫向那个方向，断喝一声，“谁在那里？滚出来！”
帷幕被猛地掀开，他的贴身大太监王公公，正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势僵在那里，脸上血色尽失，眼中满是惊惶！
这下无需多言，经过一番拷问，王公公的背后主使是三皇子。
这下好了，三皇子窥视君父的罪名坐不住了。
接着，既二皇子倒台，三皇子也偃旗息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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