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连绵数日，终于在午后歇止。阳光透过云隙，洒在文渊阁湿润的琉璃瓦上，泛着粼粼金光。
阁内，秦昭阙的心却比连阴天时更为沉肃。自那日典籍官“提醒”后，她明显感觉到周围的视线多了起来。每一次取放卷宗，每一次提笔记录，似乎都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盯着。
她愈发谨慎，将那份巡漕御史的题本副本混入一堆无关紧要的工部寻常文书里，不再做任何特殊标记，行动举止与另外两位翰林无异，甚至刻意放慢了查阅的速度，仿佛已被先前的警告慑住，只求安稳度日。
然而，在她平静的外表下，大脑正飞速运转，将所有已获知的线索反复拼凑。巡漕御史的密奏、诗集上的人名与款项、曹谨贤的警惕……这一切都指向当年的漕运改道工程。但突破口在哪里？仅凭这些间接的、语焉不详的证据，根本无法撼动盘根错节的阉党。
她需要更直接、更无法辩驳的东西。
这日，她奉命整理一批因库房修缮而临时移入文渊阁的旧档。这些箱子积满了灰尘，堆放得也杂乱无章，多是些陈年累月的琐碎记录，看似毫无价值。
秦昭阙挽起袖子，与一名老书吏一同，开始逐一清点、拂拭。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她细心地将一卷卷用防蠹纸包裹的档案取出，核对目录，再分门别类。
当她打开一个标记着“工部营造司 - 永业元年杂项”的陈旧木箱时，指尖触到箱底一块异样的坚硬。她不动声色地拨开上面覆盖的几卷普通文书，下面赫然是一本以厚实蓝布为封、以麻线装订的册子，封面上无字。
她心中一动，借着身体的遮掩，迅速将其拿起。册子入手颇沉，翻开一看，里面并非官印公文，而是一笔笔手写的流水记录，字迹算不上工整，却清晰罗列着时间、物品名目、数量、经手人及用途。
这是一本……私记？或者说，是某位官员私下记录的账外账？
她快速翻阅，目光敏锐地捕捉着关键信息。当看到“永业元年三月”、“青石料”、“漕河北段堤防”、“超额采买”、“银两交割”等字眼，以及旁边一个熟悉的、曾在“诗集”上出现过的工部官员签名时，她的呼吸几乎停滞。
这上面记载的，正是当年漕运改道工程中，采买石料的实际数量、远超工部核定额度的部分，以及这批超额石料对应的、未走明账的银钱支付记录！其中几次大额支付的后缀，都指向了一个代号——“辰翁”。
辰翁？
秦昭阙脑中飞速运转。曹谨贤“谨”字半边为“堇”，与“辰”看似无关。但宫中大珰，私下常以别号相称，或以居所、喜好为代称。曹谨贤在宫中资历极老，其掌印司礼监后，宫内私下或有尊称……
她猛地想起，曾在一本前朝笔记中读过，司礼监掌印在宫中的隐秘别称，有时会与星宿、时辰相关，取其“中枢”、“关键”之意。“辰”为群星之首，日、月、星之总称，寓意极重。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辰翁”极有可能就是曹谨贤！
若真如此，这本私账，便是直接指向曹谨贤贪墨工程款项、中饱私囊的铁证！它不像官方题本那样可以推诿搪塞，这白纸黑字记录着每一笔见不得光的交易，关联着具体的人和事。
她强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迅速将账册关键几页的内容，以绝佳的记性强行印入脑海。她不敢久留，正欲将账册放回原处，眼角余光却瞥见那名典籍官的身影，正从远处书架间转出，朝这边走来。
秦昭阙心头一凛，动作却丝毫未乱。她极其自然的将那本蓝布账册塞回箱底，用刚才拨开的几卷普通文书严严实实地盖好，仿佛从未动过。然后，她拿起箱中最上面的一卷档案，若无其事地继续拂拭灰尘，与老书吏低声交谈了一句什么。
典籍官走近，目光在箱子和她脸上扫过，并未发现异常，只例行公事般问道：“秦编修，这批旧档杂乱，可需加派人手？”
“有劳大人关心，”秦昭阙抬起头，露出一个略带疲惫的谦和笑容，“虽杂乱些，但与书吏慢慢整理，倒也清晰了不少，不必再劳烦他人。”
典籍官审视了她片刻，见她神色坦然，手中拿着的也确实是无关紧要的旧文书，便点了点头：“既如此，秦编修辛苦了。”说罢，又渡步离开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秦昭阙才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已是一片冰凉。方才那一刻，实在是险之又险。
她不敢再贸然去动那本账册。但它既然在此处，且未被销毁，说明藏匿之人认为此地足够安全，或者还未到动用或销毁它的时机。这给了她机会。
接下来的时间，她如常工作，直到下值钟声响起。
走出文渊阁，夕阳余晖泼洒在宫墙上，绚丽异常。她却无心欣赏，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本蓝布账册的内容，尤其是那刺眼的“辰翁”二字。
证据已然浮现，但如何将其安全地取用，并与其他线索串联，形成足以扳倒巨奸的完整证据链，是摆在面前更大的难题。
她需要将这个消息，传递给那个在暗处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夜色渐浓，秦昭阙回到榆钱胡同的小院。她并未点灯，只在黑暗中静静坐着，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院墙外，传来三声极轻微的、如同石子落地的声响。
嗒、嗒、嗒。
与之前在宫中，他叩击刀镡的节奏，一模一样。
秦昭阙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是隔着门板，用同样低微的声音，清晰地说了四个字：
“工部旧档，辰翁。”
墙外一片寂静，再无任何声息。
但她知道，他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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