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景，雄伟神圣的教堂，一位高挑女士的背影，红色斗篷，黑裙。
唱诗班的颂歌。
仰望，数十层台阶上一座巍峨的教堂。
陈轻舟拾级而上。
教堂内，一对新人在神父的见证下即将成婚，两面坐满了受邀来的宾客。
“其次，为求赎罪，避免通奸，未能生而自制的众生，应当结婚，仍为我主教会的纯洁儿女。”
清晰的脚步声在教堂里回荡。
一位年轻女士环顾四周寻找声音的来源。
四目相对。
年轻女士震惊地瞪大双眼，抬手半遮掩住张开‘O’字形的嘴唇。
众人回首，神父不满抬头。
陈轻舟自顾自坐下。
低声的窃窃私语。
“她怎么来了？”
“未婚夫结婚，她作为前任来见证，有何不可？”
“我记得他两十年的感情，怎么……”
“那又怎么样？……”声音变得低沉，“抵不过人家有个有钱的老爹。”
神父轻咳一声，世界安静，神父继续念道：
“再次，为了众生共有的团体，互相帮助，彼此安慰，每人注定要有另一半。
“因此，如果任何人能说明，为什么他们不能合法结合，现在提出，或者永远缄默。”
神父威严的，停顿，年轻女士不禁扭头看陈轻舟。
陈轻舟起身。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
新娘回首，她的小腹隆起，有三四个月的身孕。
一束光直照陈轻舟的侧脸。
众人等待她的回答。
神父重复：“现在提出，或者永远缄默。”
女人三四个月的孕肚。
陈轻舟敛眸，转身离开，清晰的脚步声在教堂里回荡。
事务所内，外国上司一叠连声喊：“陈！陈！陈在哪儿？”
第一个‘陈’字，门外传来极快的高跟鞋的脚步声，第二个‘陈’字，很利落的开门，第三个‘陈’字还未结束，门已经合拢，话音刚落的同时，极快地抬眸。
背门而立的是位身穿阴丹士林蓝旗袍的年轻女士，眉眼不自觉流露出几分阴沉。
极快地敛眸。“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陈。”
“一些无关紧要的私事。”陈轻舟英文说得很好，咬字清晰，有条不紊，呈现出的是极致的冷静、理性和不容置疑。
格林友善地、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感谢上帝。”
上海传得沸沸扬扬，此事说起来也并不复杂，不过是一个男的趁未婚妻在国外读书，为了自己的前途，勾搭上司的女儿，珠胎暗结，女方眼瞧着瞒不住便破罐子破摔告诉了父母，她的家庭保守旧派，事已至此，只得叫他两结婚，前些日子在教堂举行了婚礼，陈轻舟半途出席又半途离去。
品行不端，那样的一个人……陈轻舟嫁给他是不会幸福的，格林由衷的再次感叹：
“感谢上帝。”
“感谢上帝。愿上帝保佑您，平安顺遂身体健康。”
格林坦荡一笑，直视陈轻舟：
“感谢你美好的祝愿，可惜……医生告诉我，我患有绝症，至多有五个月可活，这是第二个月，我只剩一百零三次日出。
“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妻子七年前因车祸去世，唯一的一个亲人喝酒赌博抽鸦片，前前后后欠了两万大洋的债，为了还债他砸锅卖铁，甚至逼着自己的妻子卖身，他的妻子是位漂亮贤淑的好女孩，为他生育了两个男孩，她不堪受侮，吊死在城郊的一颗树下。
“眼见计划不通，他打起了我的《新报》的主意，《新报》是我毕生的心血，我不会，也不能叫那样的人接手管理。
“一个月前，我力排众议将你的名字加入了候选人名单，我告诉他们，一个手握博士学位的姑娘有资格参与竞争，两周前，我又亲手将你的名字划去，因为我听闻你即将步入婚姻的殿堂，而不久之前，我得知你的未婚夫出尔反尔，与另一位女士奉子成婚。
“现在，社长候选人名单正式敲定，三名候选人，你，周，刘易斯。
“前者是个相当理想的人物，他出身寒门，与你同样的海归背景，由排字房工人一步一步爬到现在的位置，做过买卖、当过苦力、拉过人力车，赤手空拳打下的天下，人缘很好，以全票特任的副主编，上上下下无一不服。”
周，周耀祖，十七岁远渡日本留学那年改名周子健，取‘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之意。他在朋友圈里出名的事有两件，一件是在日本留学，他与朋友到酒屋吃酒，朋友听说他是处男，存心戏弄他，借口上卫生间，叫了个艺伎进去勾引他，自己则悄悄躲在门后偷窥。
艺伎歪歪斜着递酒，周子健连摆手说自己只喝茶水，艺伎说冷，便要往周子健怀里钻，周子健连起身将外套脱下递给她，艺伎转头说热，便要解衣宽带，周子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门而出，正巧与躲在门后偷窥的朋友相撞，两人就此绝交，周子健从此落得个坐怀不乱柳下惠的美名。
另一件事发生光绪三十三年，上海。周子健的女儿三岁，到了要缠足的年纪，周子健不赞成缠足，他的妻子是位老派的妇女，怕自己的女儿嫁不出去，又不敢当面忤逆丈夫，于是便趁周子健出差办公偷偷叫人来给女儿缠足，未曾想，周子健半路折返回来取钱包，正好撞上他妻子给他女儿缠足的场面，周子健勃然大怒，随即制止了他妻子的行为。
周子健的妻子觉得自己一片好心被当做牛肝肺，问：“如果女儿不缠足，将来谁会娶她？”
周子健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女儿，冷冷看着她回答：“要是没人娶她，我会照顾她到老。”
这位太太如今还在，只是等闲不出来见人，另有一位太太主持家务，是周子健兄弟的遗孀，周子健的女儿上寄宿学校，由保姆带大，大家私下里嚼舌根，说有一次听见周子健的女儿管伯母叫“妈妈”，都怀疑周子健与弟媳有一腿，陈轻舟曾与周子健短暂共事过一个时期，也听说过这个传闻，只当谣言。
“后者的经历则相当传奇，刘易斯出身贵族，是位花花公子，年纪轻轻不务正业，每每惹出生事便由家里出面花钱摆平，久而久之兄弟姐妹都对他不满，十七岁那年招惹嫂子被家里人发现，按照社会惯例流放到美洲，半路遇海盗绑票，若不是赎金来的及时如今该上中学，从此幡然醒悟，励精图治考取了大学，兢兢业业做起了好人。”
陈轻舟惊愕抬头。她与刘易斯唯一的交际，是在入职第一天。
大家分别出了些钱，请她到鸿运楼吃饭，鸿运楼装修很不讲究，一席的价钱却很贵，白汁排翅驰名上海，单此一道菜便四元钱，味道很好，她不停地敬酒，很努力的活跃气氛，而且效果显著，包厢里止不住的笑声，引得人频频侧目，她从不知道自己既然这么有幽默天赋，吃到一半，坐陈轻舟身侧的人突然一侧身吐了，浑浊的呕吐物溅在她新做的皮鞋上，她笑容有些挂不住，但还是很温柔地安慰对方，然后彬彬有礼的借口上洗手间，站在镜子面前，她的笑容对着自己终于消失了，阴沉沉的一张脸。
突然，她透过镜子，看见一直默默站在她身后的人，是刘易斯。
她立即笑着回头，想说些什么，刘易斯却扯下西装口袋巾，弯腰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把她皮鞋粘上的呕吐物一点一点擦干净，他不觉得脏，很认真的，仿佛她的皮鞋是辛德瑞拉的水晶鞋，很珍贵的东西，其实那一小方口袋巾足够再做皮鞋三双。
刘易斯起身注视着她的眼睛，很诚恳地说：“我们都很喜欢你，如果笑起来很累的话，可以不笑。”他中文很不好，非常的蹩脚，像个孩子，陈轻舟却很感动，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她几乎要哭出来，很失态地转身，手捂着脸，忘记了刘易斯其实可以透过镜子看见，刘易斯什么都没有多说，转身离开。
没想到，再次打交道，既然是以竞争对手的身份。
“两个月，你们都只有两个月的时间向我证明，自己有这个能力，胜任这一位置，胜利者拥有所有，继承我毕生的遗产《新报》，失败者自动离职，永不录用。”
*参见电影《赎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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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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