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德，人族，以偷窃为业，入畜生道。”
“常华，魔族，生前嗜杀，入恶鬼道。”
察查司的判官陆之道在生死簿上划了两笔，看向下一个魂魄。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人魂，身上的破布衣服几乎无法蔽体。
“林狗娃，人族。”
冥府六道，分作三善道与三恶道。三善道为仙道、人道、修罗道；三恶道为地狱道、恶鬼道、畜生道。魂魄入哪一道，全由冥府判官根据生前善恶因果决断，善者入善道，恶者自然入恶道。
这位名为林狗娃的人族生前奉养老母勤恳，却由于战乱流离失所，母子二人双双落得个惨死街头的结局，着实可怜。
“……入人道吧。”
便让他重入人道，但愿来世能投一个好胎吧。
陆之道说着，正要在生死簿上落笔，面前的人魂却猛地跪倒在地，哀哀求告起来。
“大人，大人——放过小的吧，小的不想当人了！”
“为何？”陆之道笔下一愣，不解地抬眼看他。
“当人太苦了……实在是太苦了……”
人魂喃喃着，颤着手按住自己干瘪的肚子。
他是活生生饿死的。
在林狗娃的认知中，最恐怖的死法大概就是饿死了。
饿得眼睛发绿，拼命往肚子里塞满枯草和土块仍然无济于事。饿到极致时，他看着自己那已经断了气的老母亲，松垮的皮肉铺在地上，惨白的、皱纹横生，像从前家里过年时剥下的猪皮，他脑中竟隐隐有种想要去咬一口的冲动。
幸好在付诸行动之前，他就已经饿死了。魂魄离开□□后就会失去五感，即便不再饥饿，那样的想法令他回想起来时仍浑身战栗。
他竟然想吃人！想吃他的母亲！
“大人，求求您，让小的下辈子当个畜生吧，别让小的当人了！”林狗娃一个劲地磕头，“大人您开恩呐，让小的去当条狗也成！”
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乱世之中，人命如同草芥，与其提心吊胆地活着，倒不如做一条什么都不懂的野狗。
判官陆之道也曾是人族，同样死于战乱，当然能切身体会到林狗娃的悲苦。他顿了顿，叹息道:“改为畜生道，去吧。”
林狗娃不住地磕着头:“谢大人恩！谢大人恩！”
他连滚带爬地奔向忘川河，生怕陆之道改变主意似的。陆之道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三界的战火已经持续了数百年，无数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冥府中往来转生的仙、人、魔几乎要将忘川河水喝干，生死簿厚重得要足足十个阴差才能抬起。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大概他愣神愣得有些久，排在后面的那个魂魄不满地“咳咳”了两声。
陆之道将视线移回生死簿，翻到下一页:“下一个，魔族，百里鸣。”
……百里鸣？
有些耳熟的名字，他想。
等等——
什么？百里鸣？！
陆之道惊得笔都差点没握住，猛地抬头看向眼前那个魂魄。
无论仙、人还是魔，死后的魂魄都会呈现殒命时的模样。眼前的女子心口破了个凉飕飕漏风的大洞，身上伤口遍布、鲜血横流，死相十分惨不忍睹，却也不妨碍陆之道认出此人。
——魔界之主，百里鸣。
“你怎么死了？”他半是诧异半是稀奇，上下打量了一番百里鸣的惨状，“还死这么惨！”
百里鸣一抬下巴，嘴硬地朝他哼道:“你少管，我乐意！”
说来也巧，二人曾是旧友。
陆之道早逝，魂魄来到冥界之后没有选择转生，而是留下来当差。在这几百年间，他由一只新死的魂魄一步步升任判官，偶尔在闲聊的魂魄之间，也会听到有关百里鸣一鳞半爪的消息，他只知道这姑娘活得很是轰轰烈烈。
怎么个轰轰烈烈法？
据那些魂魄描述，是这样的。
百里鸣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据说三百年前某地某日，横空出世一名天境魔族——须知无论修仙还是修魔，境界都由高到低粗分为天、圣、玄、灵四层，暂且不论白玉京上那些法力无边的仙族，就算是当时的魔王，鼎盛之时也只是圣境。
正是百里鸣这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天境之魔与前魔王决斗，三两下便将其格杀，顺理成章坐上了魔王之位。
若到这里，顶多只能算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老掉牙故事，但是百里鸣此人从不落俗套，她屁股还没把王位坐暖，就对着匍匐一地的魔族石破天惊地宣布:本座要将魔界建立成仁爱、和谐的美丽家园。
具体细则大概有:不可无故杀生，不可寻衅滋事，不可偷盗劫掠，尊老爱幼，友善待人，诚实守信，谦和知礼，三界和平共处，等等等等。
听上去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这里可是魔界！
魔界向来是杀戮、血腥与罪恶孳生之所，聚集在那里的不是天生为魔，就是堕魔的亡命之徒。对那些生性残暴的魔族而言，莫说扶老爷爷过街口，不顺手把人杀了都算大发善心。
这新魔王脑子里装了多少天真烂漫的幻想不知道，但肯定装了不少水——众魔如是评价。
然而百里鸣不仅敢想，更敢做。她以极其强硬的手腕镇压反抗之人，腥风血雨地整顿了三百年，奇迹的是，魔界的风气竟然真的清朗了不少。
这三百年间，百里鸣被多少魔族视为眼中钉，又经历过多少次明杀暗刺，多少次命悬一线又挣扎着活下来，恐怕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
就在人们以为魔王百里鸣真的能够整顿魔界，进而平息三界战火之时，如今她却死了，轰轰烈烈的人生演奏不到一半就戛然而止。
“几百年不见，都混成魔王了。”陆之道感慨着，想如同年少时那样拍一拍百里鸣的肩，但没有实体的魂魄无法触碰，他只能落了个空，“你一死，怕是魔界要越发乱了。”
百里鸣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然而余光触及自己身上血淋淋的伤口，那点不甘的火苗又很快被熄灭了。
她故作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我死都死了，管那么多作甚。你快给我判，我急着去投个好胎。”
陆之道没理会她的催促，仍在不急不缓地感慨。
“最初是魔族挑起了这场战争，你用三百年都没能平息，看来今后战火迟早会愈演愈烈。”他语气里有些惋惜，“百里啊，你怎么就不能学学那鳖，活个千八百年的……”
“你才鳖。”百里鸣瞪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配上满脸的血，模样很是惊悚，“少废话，快判！”
“怎么都成魔王了，还是这么个急性子？”陆之道撇撇嘴，低头仔细查看她的生死簿，差点被闪瞎眼，“嚯，好光鲜的履历！”
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此人身为魔王，功德却整整列了五十二页！大到整顿魔界风气，小到帮孩子扎风筝，可谓是“功德无量”，陆之道敢说，便是死了个仙人也不过如此了。
他一边从后往前仔细翻看着，一边啧啧称奇:“这样辉煌的功德，合该入仙道啊。”
“入仙道？”
百里鸣闻言，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魔族……也能投生为仙？”
“能，但是少有。”陆之道看她功德看得眼前发晕，索性把生死簿一合，“青岩上仙的前世，正是魔族。”
“青岩上仙？”百里鸣孤陋寡闻地摇头，“没听说过这号人物。”
“那是万年前的事情了……”
陆之道正要给她解释，立在一旁的阴差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判官大人，后面还有两万三千二百五十二个魂魄等着呢。你能判快点吗，我想早点下工。”
“……抱歉啊。”陆之道尴尬扶额，朝百里鸣摆了摆手，示意她走到旁边去。
“百里，你的情况复杂，稍后再论。我先将后面的魂魄判过，你在这里等着。”
百里鸣嘴上说急着投胎，心里倒是无所谓。她侧身让开身后长长的队列，看着这些死相千奇百怪的魂魄，又想起那个宁愿做畜生的人魂，默默摇了摇头，心中唏嘘。
世道如此，即便她勉力为之，又岂是一人能够改变的。
更何况，如今她连“一人”都没有了，只剩下孤单单的“一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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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府之内没有日月，百里鸣倚在忘川河边的三生石上等待，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她睡了一觉又一觉，闲得无聊，背着手踱着步将石头上成双成对的名字念了两轮，终于听到陆之道唤她。
“百里！别看了，上面没你，来来来！”
他抱了一本比砖头还厚的旧生死簿，拍了拍上面的灰尘，一边翻看着一边朝百里鸣解释:“上一次有魔族投生仙道已经是两万年前的事了，啊，找到了——”
百里鸣眯着眼睛，努力辨认上面的字迹:“秦什么……魔族，以身补天，免白玉京坍塌之祸……”
“这位就是转世前的青岩上仙。她为魔族时一力保全了白玉京，陨落后得仙界允准，投生仙道。”陆之道说，“不只是魔族，任何人要投生为仙，都须经过仙界评判。”
百里鸣问:“如何评判？”
陆之道将她领到一面铜镜之前:“这是观照镜。三界之内，无处不可观，无事不可照。”
所谓三界，即指仙、人、魔界，而魂魄所归的冥府不归入其中，独立于世外，非死不可入，观照镜就是冥府与三界联通的唯一方式。
“稍后我会借此镜观照仙界，向仙人询问是否认可你下一世成仙。不过事先说明，只要有一位不认可，你就无法入仙道。”
他这样解释完，又去安慰百里鸣:“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你的功德很圆满，放宽心。”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百里鸣看他双眼紧盯观照镜，不由觉得好笑，“其实我……”
话未说完，陆收那边已经问出了结果。
他叹息一声，摇头道：“仙界众仙都对此无有异议，但是仙尊一力阻拦。”
“很遗憾，百里，你无法投生仙道了。”
百里鸣想豁达地笑一笑，告诉对方“无所谓”，嘴角却僵硬得撑不起一个微笑来。
生而为魔之人，此生汲汲以求也不过就是成仙了。
摆脱低劣的天性，摆脱人人喊打的处境……更重要的是，若是她，一个魔王，最终因平生善举而成仙，定然更能够引得更多的同族选择向善。
“仙尊他……”百里鸣向来争强好胜，直至此刻还想要争上一争，“他怎么说？”
“仙尊说，魔族生来为天道不容，不可入白玉京。”
听到这个回答，百里鸣第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高高在上的仙人轻飘飘一句话，就将她，将她千千万万的同族重新打回泥地里，然后告诉她们，魔族天生就是恶种，本性难移。
“天道容不容得下，何时轮到他来置喙？”
到底还是坐镇魔界三百年的魔王，她冷冷一笑，在旧友面前装出的温和表皮被揭开一个角，流露出些许戾气。
“就算天道不容，我们魔族也要……”
“轰隆——”
她的话还未说出口，忽然一声巨响，冥界上空竟被一道刺眼的闪电划破！
陆之道急道：“百里，慎言！”
百里鸣抬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天空。
半晌，她收回视线，垂眸看回观照镜，语气平淡道：“现任仙尊是谁？”
陆之道很难不相信百里鸣是要记住对方的名字，以便日后不死不休地寻仇。不过转念一想，再深刻的记忆又如何，一碗孟婆汤灌下去定会忘得干干净净，便放心下来，让百里鸣到观照镜前细看。
“这位就是现任仙尊。”
百里鸣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观照镜中呈现出白玉京某座宫殿的模样，而殿中只有一个仙人。
仙人一袭白衣，背影清隽，鹤章凤姿，正静静立在殿中不知做什么。倏尔，他似乎察觉到了何处的视线，转过身来，微微抬眸。
那是一张美得不可方物的脸，目如点墨，唇若丹朱，多一分太艳，少一分又过冷。
只消这一眼，就让百里鸣彻底愣在原地。
这个仙人，她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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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婆搅了搅锅里的汤，觉得有点稠，顺手舀了几瓢忘川河水加进去，与旁边当值的阴差闲聊:“那边在闹什么？动静这么大。”
阴差生前是吊死的，别的不说，脖子够长，他一下将脖子伸出去几丈，看了会儿热闹，缩回来与孟婆分享:“有人闹着要跳往生河，陆判官正拼命拦着。”
孟婆摇了摇头:“又是哪个追悔莫及的，以为重活一次就能改变命运，真是愚蠢啊。”
“是那个刚死的魔王。”阴差又伸长脖子，目不转睛地看热闹，“啊，她跳下去了……”
“魔王百里鸣？！”孟婆愣了一下，旋即大惊失色，“坏了，她还没喝汤啊！”
往生河与忘川河不同，一个掌轮回重生，一个掌转世投胎，但无一例外都要喝了孟婆汤、洗去所有记忆才能跳。若是有人带着记忆重入轮回，天知道会搞出什么麻烦来！
阴差还在目不转睛地看着:“啊，陆判官也跟着跳下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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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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